听故事,断章取义是大忌。袁峰这样告诫自己,然后垂下头,装作闭目养神的样子继续偷听。他在心里祈祷了一百遍佛祖说自己真不是故意听的,是他们声音太大。请佛祖网开一面,原谅我。
正在此时,他听到那女子又开口了,这一次,声音却清冷了不少,似乎是突然发现了什么。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她轻声道,“多谢你……”
帷幔中传来轻微的啜泣声。片刻后,啜泣声渐渐停止,那女子再度发出了一声叹息。
“想必奴家是老了。这纸张都已泛黄,奴家再看不清这些字迹了。”
琵琶发出了轮指的弦声。片刻后又再度停止。
“昔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可违背。如今想来,已三十九年矣。”她语气苦涩,透着重重无奈,“若非奴家执意不肯,想必此时,奴家已是薛夫人了吧。”
“你早钟情旁人。何必勉强。”
“何止。怕是两个人都各有所属。如此却不可强求。”那女子苦笑道,“可叹奴家所想之人,却只喜古佛青灯。奴家也不愿勉强他,更不愿为人所束缚。因此奴家在此避世,一避便许多年。”
薛九霄没有回应。他沉默着,像是在倾听。
“说上元节退还婚书。奴家等着,竟等了这么多年。”那女子道,“你们啊,一个一个离奴家而去,一个一个一去不返。只余奴家在此,弹这把诉情琵琶,一年复一年。”
“天灾人祸,避无可避。”薛九霄似乎喝了一口茶,“都说世事无常,世人却只道是寻常。”
“如传闻说,你当真死而复生?”
“也许吧。我对此,已无记忆了。”薛九霄淡淡道,“这是我来见你的第二个原因。我以为,或许你知道个中原委。”
“你伸手来。”那女子道。
帷幔里传来盔甲的碰撞声。过了一会,那女子吸了口气。
“这脉象,太过有条不紊,以至疑点重重。”她叹息道,“这般缜密,甚至逆命,断断不是中原手法。即便你去万花见音广陵,他也定是无奈何的。”
“既如此,也罢了。”薛九霄轻声道,“我且再去一次苗疆。”
“也只得如此了。”那女子有些无奈,“跟着你的小师傅怎样安置?”
薛九霄又一次陷入了沉默。亭子里安静了许久,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袁峰觉得不安,他吞咽着唾液,也不敢多言。过了一会,琵琶突然拨弦,吓了他一跳。
“说起来,自那个人圆寂,奴家许多年都未见过少林子弟了。”那女子缓缓抬手,候在一旁的七秀立刻行礼,后退着离开亭子,“不妨请进来一叙吧。”
那七秀走下来,来到袁峰旁边,请他进入亭中落座。袁峰觉得自己很紧张,不光是因为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而是他觉得……自己好像根本就没办法直接面对薛九霄的……
但要是拒绝的话,好像更不对劲。袁峰只得从蒲团上起身,缓步踏上了石阶。前方有人拉开帷幔,袁峰仰头看着上面,薛九霄在帷幔拉开的一刻转过头,两个人一高一低,四目相对。在他身后,坐着一个穿着蓝色南皇罗裙的七秀女子,怀里抱着一把金色的琵琶,蓝色的面纱遮住了她半张脸。那人一头雪白发丝,眼神安静地看着袁峰。在她的眉心处有一道朱砂莲花。
这女子看似柔弱,却气场惊人。袁峰不敢怠慢,立刻行礼。他跪坐到薛九霄旁边,为了掩饰紧张而垂下了头。
“小师傅,莫要惊慌。”那七秀对他一笑,“奴家名蓝景池,算是贞观年旧人了。还望小师傅莫嫌奴家年老色衰。”
“不敢不敢,施主这么年轻,怎么说自己年老色衰。”袁峰根本不敢乱说话,只能诺诺回答,“施主太妄自菲薄了。”
“小师傅过誉了,你莫怕,且抬头让奴家看看。”
纵然她已经这样说了,袁峰还是不敢抬头。他就是莫名觉得有种压迫感,弄得他心神很乱。就在他冷汗直冒的时候,薛九霄转过头,将一杯热茶放在了他的手里。
袁峰握着茶杯,掌心滚烫的温度传来,让他觉得舒缓了一点。于是他吞了口唾液,抬起头平视蓝景池。他看到那人眉目温善,眼波平和。如薛九霄所说,她确实不爱珠翠,身上所带,发上装点的皆是朴素的饰物。其人看上去端庄素雅,颇有不食人间烟火之相。
袁峰没敢说话,由着蓝景池打量自己。蓝景池端详了他半晌,掩面笑了出来。“是块好苗子。颇有极道魔尊之相。”
袁峰闻言,差点把手里的被子捏碎。薛九霄依然冷漠地喝茶,仿佛根本没听到他们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