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还在下。已经连续下了四天了,雨势丝毫没有减弱。乌川水汹涌,狂暴地拍打着岸边。一人一马在雨中奔驰,雨水顺着斗笠向后划出优美的曲线,未出鞘的剑不沾水,剑穗却吸饱了水,只是衣衫尽湿,紧贴在躯体上,勾勒出好看的线条。父亲一封书信要他来到此处,却不写明为何。南少微策马奔向乌川对面,父亲说的福楼村始终不见踪影,也许是雨太大了,阻隔了视线吧。
空中猛然间电闪雷鸣,闪电直劈下来,不知落向哪里。南少微终于勒马停了下来,隐约有不详的预感。眼前都是哗哗的雨水,并不能看清远方的景象。乌川在身后咆哮,狂风卷起,一浪高过一浪,冲刷着堤岸。少年神色凝重,双腿一夹,纵马狂奔起来,□□白马不安地嘶鸣着,马蹄落在积水中,溅起一路水花。未过多久,只听见惊天动地的巨响,似乎世界都摇晃起来,马匹瞬间失力,险些滑倒在冲泻而出的水中。
乌川决堤了。
大雨下了太久了,乌川水汹涌而出,大有将一切都化为汪洋的气势。
南少微稳住马匹,焦急地四处张望,他只想知道父亲此刻在哪里,如此险恶的环境,不知道所谓的福楼村能不能幸存。“父亲!”南少微大喊着,纵马小心地前行。周围树木被冲断了,横倒下来,更阻隔了少年的路。又一道电光劈下,白马似乎受了惊,突然前蹄一滑,直接将南少微甩了出去。南少微猝不及防摔入污浊的水中,猛地呛了口水,顿时头晕眼花。恍惚间感觉被一人拉起,南少微尚未看清那人是谁,便被漂来的不知什么撞了头,一下子眼冒金星。
我讨厌下雨……南少微想着,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睁眼看到一片静默的天空。雨后天空并没有变得如预想中那样湛蓝,还是灰沉沉的,令人压抑。南少微渐渐找回了听觉和触觉,支撑起上半身,只觉得头疼。“醒了?”一人坐在他身旁,扭过头朝他一笑。“父亲……”南少微瞬间觉得更加头疼了。“感觉怎样?还有哪里不舒服?”南平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没,父亲您叫我来到底是做什么?留天织一人,家里肯定闹得天翻地覆。”南少微打量了一下四周,只见一片凄惨模样,未退去的水中漂浮着木板瓦片,心中不禁感伤,“少微并没有看到父亲所说的福楼村。”“没看到,是对的,因为,我们现在就在福楼村最高的房顶上。”南平叹了口气,“你来之前,这里刚刚被灭门了。”
南少微倒吸一口气。“你杜叔叔说要交给我一样很重要的东西,我便赶来这里,现在看来,我倒是后悔了。”南平无奈地将怀里的布包取下。“是什么?”南少微伸手去解包裹,包裹并未系好,一碰就开。一张嫩生生的小脸露了出来。南少微顿时愣在了原地,小婴孩安安静静地睡着,一下一下轻轻的呼吸声传入他的耳朵。“孩,孩,孩子?”南少微诧异地看向父亲。“父亲你们……”“你在想什么呢……”南平伸手弹了下儿子的脑门,“只是个苦命的遗孤。”南少微捂着额头,撇撇嘴将孩子抱在怀里。“叫你来,就是让你抱这个孩子回去,我若是现在回去,怕被你娘怪罪。从此以后,他就是你的三弟了。”南平叹了口气,眼睛转向天空,“一片汪洋,就叫南星洋吧……”南少微看着婴孩,忍不住伸手戳了戳他肉嘟嘟的脸庞。“星洋,三弟,欢迎你。”少年明朗地笑着,眼中映出婴孩的模样。
“对了父亲,为什么这里被灭门了?是谁干的?这里……又是哪家的地界?”南少微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忙拉住想要站起来的南平。“福楼村……烽山路家。”南平看向儿子,“我没有见到灭口的人,但是少微,如果我说,原因是这个孩子呢?”“这个孩子?为,为什么?”南少微疑惑地看着父亲。“很难以置信对吗?等回家以后,我慢慢和你解释。这次,是该轮到由我来赎罪了。”南平笑起来,摸了摸南少微的头。
待水慢慢退去,父子二人跃下屋顶,废了很大力气才找到与断木杂草纠缠在一起的白马。南少微告别了父亲,怀抱婴孩纵马回程,此处离桑林并不远,慢慢走的话,不出两日也就到了,可不知为何父亲要他连夜赶回南家竹海。父亲必有这样做的道理。南少微护着星洋一路狂奔,竭力保持身体的平稳,免得颠着他。星洋却出乎意料的乖巧,一直安安静静地睡着,一声也不出。若不是看到胸膛还在起伏,南少微都要以为孩子已经咽气了。少年高兴又无奈,只得用力一夹马肚,俯身驭马加速。白衣猎猎,剑穗上坠着的小玉珠碰撞银白色剑鞘,在山野上散出清脆声响。
南少微还不知道,南家的命运,从此便与这个孩子紧紧拴在了一起。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卷起风云的少年,心中正描绘着未来的模样,殊不知未来,已经因一颗星的闯入而改变。
南平坐在房顶上,看太阳落下,昏暗侵蚀着仅剩的苍蓝。“可以了,出来吧。”起身拍拍衣袍,望着脚下一个个显出身形的黑衣人,手指缠上腰间冰冷的剑柄。“南家家主既然知道我们在此,为何还要带走那个孩子?你可知他身上……”一黑衣人开口,声音低沉,他明显是有些忌惮南平的。“我知道。”南平扬了扬眉毛,“我当然知道,正因此,才不能让你们得到他。他是绮歌最后的血脉,是我南平一辈子都要护着的人,你们若是要抢,不如先与我过过手。”“那便抱歉了,毕竟我们也是受人所托,还请南兄见谅。”黑衣人躬身,握着武器的手有些颤抖,如果可以的话,他们都不想与这个人争斗。南天一人引,三道星流转,“南极星”南平,一剑九州的实力从来都是江湖上不灭的传说。若非立下死誓为那一人效忠,他们本该在南平现身那刻便悄然离去。做好必死的准备,黑衣人齐齐动手,冲向南平。
远远瞥见竹海大门前的两头石狮,南少微恨不得一步千里,立即扑上自己的大床睡一觉。硬生生将路程缩短到一天,冲破黎明,南少微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快要不受控制了。“来人!”南少微朝着门口大喊了一声,单手勒马在原地停下。门内尚在打盹的小童一惊,忙探出头来,看到自家大少爷一副快要虚脱的模样,慌乱地跑出来:“诶呦大少爷您这是怎么了?”“什么也别说了,先把这个孩子抱下去。”南少微发现自己的双臂软得无力举起南星洋,只得唤小童帮忙。“这孩子是……”小童伸手捞下仍在熟睡的婴孩,一脸的惊异。“小心点,这是你们的三少爷啊……”南少微翻身下马,一脸严肃地拍了拍小童的肩膀,小童吓得差点失手摔了孩子,目瞪口呆地看着南少微。南少微见达到了预期的效果,大笑着率先进了家门。
“可是少微回来了?”南夫人起身迎了出来,身后跟着头上肿了个大包的南天织,一看就是犯了什么事,正在被训话的情景。“母亲。”南少微行礼,身后小童惊魂未定地跟了进来,不知所措的抱着孩子:“夫人。”“诶?这孩子是?”南夫人好看的眉梢挑了挑,转向南少微,气氛莫名微妙。“是父亲让少微带回来的,说是从此便是我的三弟,取名叫南星洋。”南少微伸手抱过孩子,给南夫人瞧,“母亲可千万别误会,孩子是杜叔叔交给父亲的。”为了避免自家娘当场发威,南少微只得尽力说得更清楚一点。“杜明仑?他带来的孩子?”南夫人伸手挑开包裹着孩子的布包,轻轻掀开贴身的丝绸小袄。看到孩子裸露肌肤的一刻,南夫人的神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怎么了,母亲?”南少微低头看向孩子,只看见婴孩前胸靠近心脏之处有一个淡淡的印痕,除此之外并无他样。南夫人的手指停留在印痕上,指尖微动。“原来是她啊……”“谁?”南少微莫名其妙。“先进屋吧少微,娘与你慢慢解释。”南夫人捏了捏星洋的小脸蛋,嘴角扬了起来,嗔道,“不过这孩子可真能睡。”
南天织揉着脑袋看着母亲与哥哥,他年纪尚小,听得二人交谈中有杜明仑的名字,便以为是杜明仑不日要来,激动得差点蹦起来,一把拉住南少微的衣袖:“哥哥,是不是大叔要来?”“啊?不是啊。”南少微不明所以,被拉得险些一个踉跄,转头看到弟弟眼中的光芒一闪及灭,总觉得有些负罪感,又紧接了一句,“天织想的话,可以等父亲回来以后,请杜叔叔来坐坐。”“真的?”南天织的眼睛又亮了起来,连脑袋上的痛都忘记了。“真的真的。”南少微哭笑不得的扯开南天织。南夫人看着自家儿子们,忍不住笑出了声。
天命知几何,管它日后未来,现今如此便已感恩戴德了。南夫人抱着怀中孩子,看天边初升旭日。若你还在,是否也会这样想……绮歌。
“啊?哥哥你是说,我也有弟弟了?”南天织坐在院中石凳上,托着下巴一脸的不相信。南少微甚至有了想撞桌子的冲动:“我已经说了八遍了呀……”“可是,我就是觉得难以置信嘛。”南天织撅起嘴,“他们说我是最弱的,因为我最小,那现在我有弟弟了,我是不是就不是最弱的了?我是不是变强了? ”
南少微皱了皱眉,伸手揉了把南天织的头:“谁说过你是最弱的了?父亲说过吗?我说过吗?”“没……可是师兄们……”南天织不说了,盯着石桌不敢看南少微。
“天织,抬头。”南少微严肃起来,“你听好了,这世上没人有资格说你是最弱的,除了你自己,你不认,便永远不是。父亲绝不会否认你,我也不会,这与年龄无关。”
“这世上,谁要是想对你说这句话,先问我的启灵。”
“哥……你真好呜……”南天织感动地涕泪齐下,直往南少微身上扑,南少微身上多了个挂件,无奈万分。“好了,我们来谈谈你今日又惹了什么祸让母亲生气啦?”“哥哥,我什么时候能有真剑呀?就像启灵那样的。”“你小子,别转移话题!”
半夜时分,小厮才通报南平归来。南少微安置好熟睡的南天织,急急忙忙赶到大厅,远远地望见父亲一身血污,心中立即咯噔了一下,三步并两步冲了上去,“父亲……”“啊少微啊,我没事,这不是我的血,别想多了。”南平看到儿子脸色苍白的样子,有些不好意思。“我,我没有担心你啊?”南少微装作不在意地挑了挑眉。“和你母亲一个样,你父亲我还看不出来吗?”南平看向身旁喝着茶的夫人,南夫人的脸色也是苍白,一看就是还没有缓过来。“行了你,还说?”南夫人瞪了夫君一眼。“父亲,是遇到什么事了吗?”南少微咳嗽一声转移话题。“我本以为只是福楼村地界辖区内的几个小家族被灭门,可事实是,烽山路家,被灭门。”南平叹了口气,“真是……连累他们了。”“莫非父亲是与凶手争斗?”南少微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可以这么说吧,其实他们的目标已经变了,我只是在拖延时间罢了。”南平垂下眼睑。“这不怪你,我也没想到迟墨真的会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南夫人放下茶杯。“父亲,母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少微怎么越听越糊涂了?”南少微看着陷入沉默的双亲,内心隐隐开始担忧。“好在我已断了他们传信之人,迟墨不会知道孩子在哪里。我只希望绮歌的孩子能够好好的长大。”南平轻声说着,朝南夫人点了点头,走向南少微,“少微,你是大哥,也是我南家之后的继承人,有些事情,该是让你知道的时候了。”
上一辈的恩恩怨怨,偏偏要延续到下一代,荒唐的故事还要上演多少遍才得以被遗忘。错在谁身上,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