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莱尔德没说出来过。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想讨好实习生,而是因为……被揉脑袋的烦恼,算是现在最小的烦恼,而他几乎有些乐在其中。
这类小烦恼,就比如在学校弄坏了一次手工作业、午饭的某样菜太难吃、同龄人的小团体里有人传出什么幼稚的闲话……从前,在他认为能算得上比较幸福的那些日子里,这些细小琐碎的烦恼充斥了他的每一天,即使都是无聊的破事,也让现在的他无比怀念。
所以,每次被揉乱头发的时候,莱尔德要么随便嘟囔一句,要么做个鬼脸,并不非常抗拒。
这样一来,他就会觉得自己短暂地回到了从前的生活中,他只是偶尔被一个高年级的男生小小地欺负了一下。
他可以假装自己不是在医院,而是在学校,享受着苦乐参半的日子,享受着无伤大雅的烦恼。
实习生打了个哈欠,回到角落的躺椅上去了。他叮嘱莱尔德也快睡,莱尔德十分听话地收拾好了该藏的东西,躺好拉上被子,说了声晚安。
莱尔德闭上眼,躺了好一会儿,仔细分辨着房间里细微的声音。
在大病房的时候,室友睡着时之后的呼吸声很重,而实习生非常安静,也不知是他本就如此,还是他根本还没睡着。
莱尔德又睁开眼,注视着黑暗的天花板。在刚才的交谈中,其实他隐瞒了一部分。
他的幻觉不止说出来的那些。
在接受诊疗之后,他还会看到别的东西。不是精神萎靡时的梦境,不是回到五岁的幻觉,而是他在清醒之后短暂地看到的,真真正正出现在诊室里的……别的东西。
这样的情况已经出现好几次了,每次差不多都是这样的发展顺序:
莱尔德恍惚地睁开眼,清晰地记得自己经历了很多,然后在下个瞬间,就又把它们全部忘掉了。他能清楚记得的,只是一个“我似乎经历了什么”的念头。
虽然不记得画面,他却记得一种无法形容的痛苦。全身上下哪里都痛,痛到想让自己马上消失……但在思维重新聚焦后,身上又残留不下任何感觉,好像痛苦也只在是梦里发生的。
医生说,健康人身上也有这种情况,比如在梦境中被殴打,甚至受到刀刺或枪击,梦里的我们并不会认为“哈哈太好了一点也不痛”,而是会感到真实的痛苦,并因此十分恐惧。
等到我们从梦中惊醒,我们的肉`体并无不适,清晰的痛苦只残留在精神上,然后随着彻底清醒而消散,而且消散得非常快。
医生说莱尔德的感受并不特殊,但因为他的疾病,他的痛苦被放大了,他需要药物和其他疗法的帮助……
莱尔德总觉得不是这么回事。因为,在醒来后,其实一切并未结束。
他还能在诊室里看到一个怪物。
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莱尔德只顾着挣扎惨叫,连思考的余地都没有。
怪物站在诊疗床边,坚硬的利爪按着他的肩颈,离他越来越近。莱尔德紧闭双眼再睁开,几秒后,他渐渐平静下来,怪物消失了。
按住他的并不是怪物,是实习生。
这样的事情发生第二次的时候,莱尔德就觉得必须保密。只是出于直觉,他不想把这个幻觉告诉医生。
莱尔德在诊疗中本来就会惊恐发作,所以医生一直以为他的反应是之前症状的延续。
其实不仅是“外院专家”在观察莱尔德,莱尔德也在观察他们,特别是“正常”时的实习生。
从实习生的眼神中,莱尔德能够确定:他不知道……他不知道那个怪物每次都会降临在他身上。
莱尔德不太能完全回忆起怪物真正的模样,因为每一次面对它,他都会失去自控能力,只能大哭着惨叫。
即使在接受诊疗前做过心理准备也没用,即使知道是幻觉,即使知道实际上那是谁,他也仍然会害怕得几乎发疯,恐惧磨蚀了他的认知能力。
它像噩梦一样黑暗,像死亡一样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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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尔德,醒醒!”
莱尔德哼了一声,没动。发出声音的人毫不客气地猛拍了一下他的头,他这才被惊醒。
车子行驶在空旷的戈壁上。油表显示汽油不多了,大概撑不到目的坐标,但总归是能节省些体力。
“伊莲娜”一直在移动,最近暂时停了下来。终端上不仅有她,还有代表莱尔德的指示物,正好可以帮他们辨识方向。
列维开着车,莱尔德坐在副驾驶位上,后面挤着杰里、肖恩和塞西三人。
大概因为地面轻微颠簸,外面景色单调,再加上暂时的放松,那三人已经睡着了。
莱尔德眯着眼睛,边揉脑袋边抱怨:“叫我就叫我,干吗下手这么重……”
“你说梦话了,我怕你吵醒他们三个。”
“我们现在说话就不会吵醒他们?”
列维看了一眼内后视镜:“反正他们没醒。”
莱尔德叹了口气:“我说什么梦话了?”
列维说:“听不清,你哼哼唧唧的……你在干什么?我下手真那么重吗?”
“什么?我干什么了?”
“你干吗一直用手捂着头?”
经他一说,莱尔德才意识到自己的动作。
他用左手按在额角,微微遮挡着视线,让自己的余光无法瞥到驾驶座上的人。
莱尔德稍微放空了片刻,慢慢放下手,一点一点控制视线,终于看清了列维的侧脸:列维把头发重新扎了一下,卷着衬衫袖子,单手扶着方向盘,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眼睛更像棕色,而不是绿色……总而言之,是列维·卡拉泽没错。
莱尔德舒了一口气,缓缓说:“列维,单手开车会带来许多安全隐患,比如……”
“我真不该叫醒你。”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