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莱尔德。听他说出第一个音节的时候,列维就感觉到了,这回是莱尔德没错了。
列维从蹲姿站起身,伸出手去扶莱尔德。莱尔德犹豫了一会儿,才搭着列维的手,缓缓站起来。
列维问:“什么吓死你了?”
“还能是什么?当然是你啊!”莱尔德说,“刚才我一直在,我一直看着这一切呢。”
“你的腿都被碾碎过了,还会害怕被笔扎个孔什么的吗?”
莱尔德一脸头痛的表情:“难道你一旦拔过智齿了,就从此不会再害怕补牙了吗?”
“我本来就不害怕看牙,”列维说,“还有,我没智齿。”
“你的智齿没发过炎?”
“不,我没智齿,我只有二十八颗牙。”
“确实也有些人会这样……”莱尔德停顿了一下,“呃,我们干吗要聊牙齿的事?”
列维说:“是你先提牙的。你紧张的时候就爱絮絮叨叨,我只是在配合你。”
莱尔德没否认,也没再提牙齿。列维试着把话题拉回来:“我说起腿被碾碎的事,你好像并不吃惊。看来你终于想起我们之前做过的事了。”
莱尔德笑了一下:“什么叫‘之前做过的事’,就好像我们做了什么很变态的事一样。”
“也确实挺变态的,”列维自我评价道,“我们在第一岗哨里找到了路,为了送别人出去,我们不得不让你……变成这样。客观说,那个过程是挺变态的。”
“是啊……那么痛,我竟然能忘掉……”莱尔德虚弱地感叹着。
离开温暖的河水之后,莱尔德就回忆起了之前的事情。当然,他也回忆起了在第一岗哨里的种种经历。
他记得自己的某一条腿断了,不止是一处骨折,而是从脚尖到膝盖,所有骨头一点点地粉碎。他暂时想不起来到底是哪边的腿。
他的手臂也无法自由移动,身体上更是有很多他闭着眼没有去看过的伤处,有些没有流血,但造成了体内的肿胀,还有些伤口看似细小,却可以带来地狱般的剧痛。
现在莱尔德看着自己的双腿,却看不到任何异常。
裤子上侵透了腥味的液体,有些恶心,但双腿的形态很健康。视觉上毫无异常,疼痛也被压制住了。
正常来说,一旦他想起那些经历,就也会感受到真实的身体状况。之所以现在他能够毫无痛苦地保持清醒,都是因为那个被称为“卡帕拉法阵”的东西。丹尼尔藏在他的身体里,操纵着这个看不见的“控制台”。
至于丹尼尔是如何做到这些的……莱尔德想起了自己曾捧过的蜡烛。
走在山坡小径上的时候,丹尼尔走在前面,手里有一盏点燃的蜡烛,莱尔德走在后面,捧着没有点燃却仍然发光的蜡烛。
在丹尼尔碎裂消失之前,他手里蜡烛已经不发光了,而莱尔德的蜡烛燃起了明火。
“你想什么呢?”列维打断了莱尔德的沉思,“你是不是在偷偷和丹尼尔说话?”
莱尔德笑道:“没有。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在和他说话?”
“你刚才话那么多,然后突然就沉默了,脸上表情还一直在变。”
莱尔德摇了摇头:“我没法和丹尼尔说话。我们两个不是同时存在的。他确实是以某种方式和我在一起,但并不是以你想象的那种方式……用他的话来说,‘不是鬼附身’。”
列维问:“你们两个不是同时存在?但当他面对着我的时候,你却可以知道他说了什么,也能清醒地看着我?”
“对,”莱尔德说,“现在我感觉不到另一个人,完全感觉不到。至于刚才……我只是看着你,看到你要拿笔刺我,那时我意识不到丹尼尔的存在,我……我觉得就是自己在和你说话,没有别人。直到某个瞬间……直到丹尼尔‘走’了,我才突然清醒过来,突然意识到之前的自己很不对劲。之前那些反应、那些话语,不该是我表达出来的。”
列维耸耸肩:“挺难理解。我还以为是‘黑暗里囚禁着一个小小的人,无助地看着别人控制自己的身体’什么的……”
虽然莱尔德也很困惑,但这感受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他曾有过类似的体验。
——就是在树林尽头的断崖下,他被那个满身都是手臂的灰色猎人捉住的时候。
现在想来,灰色猎人应该也利用过那个什么法阵,也用某种方式入侵了他的自我意识。
莱尔德仍然保有那时产生的念头:“撕毁书页,处决猎犬,杀掉所有拓荒者。”
在悬崖边的时候,莱尔德真的对列维开了一枪,幸好当时他头脑昏沉,什么也没打中。那时他也完全没有被谁“操控”的感觉,他的冲动完全出自内心。
“杀掉拓荒者”的念头强烈且炽热,让人无法忽视。直到现在,它也并没有在莱尔德心中消散。它只是自然而然地沉淀了下去而已。
就像人们在日常生活中的某些念头一样:很多人都考虑过自杀,或者离家远走,或者杀死某个至亲或同学,或做出某件疯狂到难以想象的事情……少数人真会付诸实践,多数人最终什么也不会做。
日子一天天过去,痛苦和杀意都已淡去,人们忙着向前走,忙着应付眼前的各种变故,不再纠结于昔日一闪念的冲动。
但是,那些念头并没有消失掉。只要人们愿意,他们就能轻易回想起它们,甚至可能让它们再次燃烧。
它们不是外来之物,不是能够被移除掉的异物。从产生之日开始,它们就已经是自己的一部分了。
在被列维逼问的时候,丹尼尔说了这么一句话:我就是莱尔德,莱尔德也是我。我把自己送给他了。
现在,莱尔德仔细琢磨着这句话,再想想从灰色猎人那里得到的念头……他对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有了隐约的概念,却没法用精确的语言去形容它。
这时,他正好抬起头,看向前方。走廊里的房门开了一个小缝,米莎站在里面,戒备地握紧门把。
她绝不肯把门再开大一点,只通过门缝往外看。列维站在门前解释着什么,大概是他刚才的动静吓到了小孩。
一开始,莱尔德并没有听清他们在说什么。他恍惚地想着,列维根本不懂怎么和小孩说话,小孩会被他越说越害怕的。
可是,当莱尔德仔细去听时,他发现事情并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列维和米莎沟通得并不困难。米莎确实有些怕他,但仍然能很正常地与他有问有答。
他们提到剥夺感知,提到法阵,提到三层的伊莲娜,米莎像小大人一样皱眉摇头,说什么“有些我还没搞懂,我还不是书页”……
看着这样的米莎,莱尔德本该大大松一口气的。
米莎的形象仍然是七岁小孩,她没有长出多余的手脚,也没有失去眼睛或皮肤,更没有忘记他们这些人,没有忘记妈妈,没有忘记自身经历……这实在是太好了。
莱尔德曾经不止一次担心过,万一他们带着塞西找到米莎,但是米莎变成了什么难以名状的东西,那时他们要怎么办……估计别人也有这样的担心,但大家都没有说破。
幸好,这种情况并没有发生。
但莱尔德心里仍有一丝隐隐的担忧——虽然这个小孩肢体正常,头脑清醒,记忆完整……但她真的还是原来的米莎吗?
即使她的皮肉没有发生任何变异,那么她的心灵、她的灵魂呢?
就像我一样……莱尔德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双脚。
我还是完整的“莱尔德·凯茨”吗?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