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想听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人生苦短,为何还有这么多身不由己。
每口气都裹了寒意到胸口走一遭,再重回天地。
晏临拢了拢衣袖,叹了声秋来的氐惆。
低念了“十六”二字,一笔一划,在指尖轻画了,晏临才觉得心间一点暖意。
案间火烛被窗缝溜进的气流吹得一明一暗。
尤照本是耐不住困倦趴在桌上小憩了会儿,这会儿眼前红黑交替,将他晃醒了。
尤照起身去关窗,正握了叉竿,就见晏临站在门外。
尤照将门开了,晏临抖落一身寒霜,见他衣着全整,问他:“还没睡?”
“嗯。”尤照低声应了,引着晏临入座,又将矮凳上的食盒取了推到他面前。
晏临揭了盖子,盒中油纸上躺了好几个月饼,色泽金黄。
“莲蓉味的,你爱吃。”
尤照轻声说了,埋着头盯着方桌一角。
晏临拿油纸包着取了一个,咬了一小口,皮薄馅靓,口感确实上佳。
晏临眉眼微弯,问他:“尝着不像赵厨娘的手艺?”
“我做的。”尤照抬头看他,眼里还存了点慌。
晏临一愣,道:“现学的?”
“嗯,求了厨娘快小半日。”尤照皱着眉,又带了点探询意味地问他:“好吃吗?”
尤照心里一软,捏着月饼的力道都不禁松了几分。
尤照向来不愿与人亲近,连打半句招呼也嫌多,却也愿意为了他跟厨娘讨教,在后厨里忙活整一日。
晏临点了点头,道:“好吃。”
尤照微歪了头看他吃,起身给他倒了杯茶,又问他:“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晏临明白他衣衫未褪待到当下,自然是为等自己。
但今日月夕,家宴如常举行,若不是横生变故恐怕这会儿也还没结束。
晏临一想到尤照一人悄悄在这偏院等了这么久,还不知他何时来,会不会来,就觉得这趟幸好得是来了。
如若自己不来,他怕是要等上整整一夜。
晏临心头一热,将人带了搂进怀里,哑声道:“想见你。”
次年初春,晏府的海棠开了满树。
晏临领了沈玱在庭院里,二人并行,一时相顾无言。
沈玱是随母亲一道来晏府拜访的,二位夫人留在堂前,许是要商量些晏临不愿听的事。
沈玱移了莲步跟在晏临身后。
眼前飞花飘落,晏临忽地轻叹了口气。
“姑娘真愿与我成亲?”
沈玱眼里掺了情意,盯着晏临的侧脸,柔声道:“晏公子经明行修,心有天下,小女子自然钦慕。”
晏临回头看她,微蹙了眉:“你我二人从无深交,全凭父辈指点,你可甘心?”
沈玱轻敛眉眼,道:“父母之命,怎敢违之。”
晏临伸手捻了片飞落的海棠花瓣,别在了沈玱发间。
“沈姑娘玲珑心思,当知这韶华如飞花易逝,还望慎重。”
沈玱蹙了一双柳眉,问:“晏公子可有心上人?”
晏临负手半晌,才缓缓道:“有。”
尤照经了海棠院去后厨,远远瞧见晏临的身影。
晏临旁边站着的女子衣着素雅,挽髻插笄,神清骨秀,听人说是相府沈家的小姐。
晏临长身玉立,丰神俊朗,一派君子风。
好一对璧人。
郎才女貌。
尤照心里蓦地有点酸。
自长恫之乱平定,晏临檄文一经写就便得圣意恩宠,名冠京华。
晏家平乱有功,受尽恩泽。
晏临怀珠抱玉,更是前途无量。
正月前后,到晏府明里暗里寻亲问婚的世家旧友多了不少。
下人间都在传,不多时就要张罗三少爷的婚事了。
尤照盯了好一会儿,才强偏过头不再看了。
他应了晏临开春泡花茶的事,现下跟管事告了假,提了篓子只管往云台山去了。
将近未时尾,沈家母女才算在晏府用过午膳后打道回府。
晏临将人送到了正大门,眼见着上了马车才回来。
晏临今日把话给沈玱挑明了,多少希望能有点变数。
他心里不怎么安定,提了下袍,跨过高槛时,偏头问了一句旁边候着的管家:“尤照哪儿去了?”
郑管家躬着背,答了声:“两个时辰前说走了。”
“走了?”晏临急道:“不在府里待了?”
“啊?”郑管家被他拔高的音量喊得一愣,道:“说是去云台山了。”
晏临皱着眉瞪他:“说话也不说个清楚!”
末了一甩袖子,转身走了。
郑管家看着他走远的背影,实在没想通平日好脾气的三少爷怎么突然就发了火。
尤照一回府就碰上了郑管家。
老人家拉了他右手腕,忙道:“哎哟可算回来了,三少爷找你呢!”
尤照道:“我不是告过假了?”
郑管家赶紧摆手:“跟我告假不算,你可没跟三少爷告假。”
手往东厢一指,管家轻推了尤照一把,道:“三少爷在书房呢。”
尤照应声,篓子也忘了放,提在手上就去了东厢房。
晏临见他进来,还在想先前误以为他离府的事,面色低沉。
尤照没见过晏临这样,也不知是哪里惹他不高兴了,便上前拉了拉他袖子。
尤照也不知怎的,这动作放在平常是决计不会做的。
但今日见了晏临和那沈家小姐并肩而立,心中不是滋味,眼下竟带了撒娇的意味。
晏临被他轻轻拽了袖子,绷不住地笑了,放柔了语调问他:“做什么去了?”
尤照侧了半张脸朝着篓子,道:“摘了些辛夷,你早间用来泡水喝,对嗓子好。”
晏临揉了揉他发顶,盯着尤照的脸,轻轻“嗯”了声。
又顺着他目光看向磨得发旧的竹篓,晏临问:“在晏府第几个年头了?”
“七年了。”
“七年,”晏临沉默了片刻,叹了声:“真快。”
次日午时晏临刚在自己房里用过膳,郑管家便来传话了。
郑管家低顺了身子,埋了头又微抬了眼去看晏临的神色,缓缓道:“少爷,夫人找您。”
晏临低低地应了声,叫人将桌上菜物都收了,才随郑管家一道走了。
到了堂前,晏临朝座上妇人行了礼,道:“母亲。”
晏夫人让他落了座,却并不发话。只拿茶盏拨了两下茶水中腾浮的茶叶,轻吹热气。
晏临自己将茶杯拿在手里用食指抵着转了两转,收敛了神色。
晏夫人瞧着他,道:“你可知今日我叫你来是为何?”
晏临微点了头,道:“自然是成亲之事。”
“是,”晏夫人将茶盏搁了,道:“你觉得沈玱如何?”
“娴雅端庄,蕙质兰心。”
“我瞧着也是,”晏夫人面色缓和了不少,“改日跟相府那头的商量着挑个吉利日子,将婚事定下来。这里头的事繁琐得紧,还得跟相府的商讨着来,沈玱这姑娘…”
“母亲,”晏临将茶盏往桌上一放,磕出声轻响来,“我不娶沈姑娘。”
“你不娶她你要娶谁?”晏夫人眉头一皱,问道:“人也见过了,你…”
“母亲,”晏临再一次出声打断,“我喜欢男子。”
“你…”晏夫人一脸惊疑地看他:“你何时染上的分桃断袖之癖!”
“或者说,”晏临起身,缓缓走了几步,在晏夫人座前正对面站定:“我喜欢尤照。”
“只是尤照,”晏临盯着他母亲的脸,一字一句,放缓了语调:“如果他是女子,那我就喜欢女子。”
“尤照?”晏夫人怒气积蓄在眉宇间:“几年前就不该放他进来!让他给我滚出府去!”
“母亲不要忘了父亲的许诺,”晏临不急不缓:“晏府不是背信弃义的地方。”
“听人说你三天两头往偏院跑,”晏夫人冷笑了一声:“我当是为何,原来是行这档子事。”
“没有母亲想的那么不堪。”晏临微低了头。
晏夫人喘了几下,饮下两口茶,觉得心中气下去点了,才又语重心长地开口:“分桃断袖怎能为世人所容?但凡是染上龙阳之好的有哪个落得好名声了?你若是个乡下闲人,与你那心上人寻处山脚湖岸,远离尘嚣,还能过过神仙日子。但你是将军府的三少爷,将来是要挑大梁担大任的,哪里由得你胡来!”
“要是能与他闲云野鹤,偏安一隅,也非不可。”
“荒唐!”晏夫人将茶盏一摔,碎成几瓣:“男子汉大丈夫,当为天地立身,为生民立命!我晏家没有这样只顾情爱的孬种!”
晏夫人将袖袍甩出风声,又道:“你愿与他偏安一隅?怎么?你还想跟你那娈童一道在晏府偏院窝囊一辈子不成!”
“尤照不是娈童,”晏临将晏夫人的疾言厉色都当风似的化过去了,“他是我真心所托之人。”
“为何兼济天下一定要娶女人?”
“龙阳之好何故不能心怀天下?”
晏夫人恨声道:“你懂什么!如若将军府与相府联姻…”
“所以我不愿联姻。”晏临回道:“我晏家男儿立身天地,立命于民,为何非要靠世家联姻来自立阵脚?”
“我来这世上走一遭,是要寻一真心之人才不枉此生俗世沉浮。”
“母亲说的是,我自当为生民康泰,万世太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但如若母亲只是想逼孩儿与相府联姻,助长朝中拉帮结党之风,恕我不能让您遂心。”
“我今日不娶沈玱,明日也不会娶第二个沈玱。”
晏临说罢,收了衣袖端端正正站在原处,挺直了脊背看他母亲。
晏夫人气得胡乱转了两下,对着木桌狠狠拍了一掌,朗声道:“给我上家法!”
晏老将军常年不在府中,连二位兄长也自幼习武在军营中泡大。
长母如父,晏夫人一直在府中管事,雷厉风行。
晏老将军不在,她就是家主。
晏夫人到底没下狠手,没通传族人,没扒了下袍。
家法伺候的时候屋里就晏夫人和晏临二人,棍子没往屁股瓣上招呼,打在他尾椎骨往上一点的位置。
这几日天气转暖,刚减了衣物,那棍子划出破风声隔着外袍跟直接打在肉上没什么差别,两下就见了血。
晏夫人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问他:“你今日说的这些胡话还作不作数?”
晏临忍着痛咬牙答道:“作数。”
作数。
当然作数。
尤照九岁入府,七载春夏轮回,一颗心好不容易被他捂成了热的,他怎么舍得再予人一场三伏天的寒潮,将人重新推回冰渊。
尤照提了木桶和瓢,正在偏院给花草饮水。
郑管家皱着眉躬着身子从偏院门口经过。
见他满面愁绪的样子,念着平日里老爷子对自己的照顾,尤照问了一句:“郑管家,你这是怎么了?”
“哎!还没听说呢?”老爷子撑着膝盖摆手:“三少爷犯错,夫人行了家法,血咕隆咚的,路都走不了了,我这刚给人搀回去。”
“你说说多大事能让夫人下这么重的手?三少爷我看着长大的,心里头跟明镜似的,能做得出什么错事?夫人也是下得去手,老爷子我见了都心疼得紧!”
郑管家越说越气,吹得胡子直冒。
那头尤照将手里的木瓢一扔,人已经撒腿往东厢房跑了。
“这孩子,”郑管家过去把他扔地上的瓢捡起来了,“水洒了一地。”
尤照门也没敲径直冲进了晏临的卧房。
晏临见他火急火燎地来了,愣了下,道:“把门带上。”
尤照这才站在门口喘了几口气,轻轻将门关上了。
晏临面朝下趴在床上,胸肩的位置垫了个枕头,伤处搭着条薄毯,想是刚刚上过药了。
等人走到跟前,晏临才看清尤照眸子里裹了雾气,眼眶红得不成样子。
晏临拉他在床边坐了,抬手理了理尤照的发丝,道:“跑这么急做什么。”
尤照没应他,说话带着鼻音地问他:“疼吗?”
晏临赶紧揉了揉他脑袋,道:“不疼。看着吓人罢了…”
话还没说完,尤照那边已经啪嗒啪嗒往下掉泪珠子了。
晏临心里一下化成了一汪水,伸手拿指腹去给他擦泪,柔声道:“怎么还哭了,都说了不疼了。”
“怎么下这么重的手?夫人怎么能这么狠心?晏老将军不在她也能这样乱用家法?郑管家都说流了好多血,郑管家,郑管家…”尤照抽了一下哭嗝,继续道:“郑管家也说夫人罚得不是,晏家还有没有点道理了,凭什么由她胡来?她怎么一点也不心疼,自己的骨肉那棍子也挥得下去。你能犯什么错至于打成这样…”
晏临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他一下子说这么多话。平日里尊卑有序,尤照虽然话少但到底对人尊敬得很,该有的礼数一样不少,没想到第一次说人不是就敢点到晏夫人头上了。
晏临见他红着眼睛攥着自己的手,低了头一个劲儿地念,那模样又让人心疼又让人喜欢。
晏临笑了声,道:“是是,十六说得对。我没做错,是母亲乱罚了。”
尤照这才住了口,拿手肘抹了抹眼泪。
晏临盯着他看了会儿,才道:“你去把我桌上的那盘果子拿来。”
尤照起身去取了,盘里装得满当当的都是蒲慈,前些日子他才去外面寻回来的。
尤照重新坐回床边的时候,晏临嘴角还噙着笑意:“给我剥一个。”
尤照就低了头拿小刀把壳都去了,露出里面白花花的果肉来。
晏临张嘴接了尤照喂过来的,又让他再剥了个自己吃。
尤照皱了皱眉,这果子尝着有些涩口,还有点儿酸。他心道下回再也不去那儿摘蒲慈了。
晏临瞧他的神色,问:“不好吃?”
尤照点点头。
下一刻,一片温热覆上他的唇。
尤照倏地睁大了眼睛。
近在咫尺的是晏临的脸。
他看得清晏临微微颤动的睫毛,微蹙的眉,甚至是没有血色的脸上突然泛起的一点红。
二人抵着鼻尖,气息相缠。
那贴在他唇上的…是晏临的唇。
对面渡过来一片蒲慈,然后晏临往后退了一点,含着笑意问他:“现在呢?”
尤照微张着嘴,眼里起了层雾,看上去跟没反应过来似的。
晏临等他缓了会儿,正了脸色,道:“十六,你可知母亲为何罚我?”
尤照才回过神,摇了摇头。
“我跟母亲说,”晏临直直地看着他:“我喜欢尤照。”
“七年前入府,正月十六生的那个尤照。”
“我护了七余载,但还来日方长的那个尤照。”
“是不想你把我当作兄长的喜欢。”
“是想圈了一处仅此二人的喜欢。”
“是把你放在心尖上的喜欢。”
“十六,你懂我的意思吗?”
尤照抬着脸看他,半晌说不出话。
晏临的话不啻于在他面前炸了惊雷,万千情绪像泄洪一般越过堤坝漫延开来。
尤照清楚自己对晏临的情感,但他不敢肖想。
身无所长,寄人篱下。
哪来的资格?
晏临对他的好,他原只当是这个人的善意。
不曾想多年前一面种下的因,经他似水流年,百般回护结成了果。
埋在星河斗转间的碎光片影此刻跟受了堆攒的日光与和风似的瞬时开了满树繁花。
尤照蹲了下去,手扒着床沿,凑过去亲了一下晏临的脸。
“我也喜欢你。”他轻声说。
世间诸多是非,无人说得清楚。
既若此,行事如若问心无愧,无害于尘世,又何需旁人来论断对错。
晏临勾着尤照的食指,眼里闪着光:“母亲虽然罚我,但我自认无错。”
“我认定的事,母亲也不能更改。”
“于世数载,只知从心二字,不懂什么顺应俗世的规矩。”
“世道不容,我就是世道。”
“纵使心怀苍生,胸有宇广,但天地间一隅,只能有一个你。”
爻光十年,晏临高中探花,入朝为官。
爻光十二,南蛮起兵,晏临亲书,传檄而定。
爻光十三,晏临深受圣恩,平步青云。
爻光十四,晏临大力推行土改,减赋弱徭,史称“爻光变法”。
爻光十七,晏临移病辞官,搬离晏府,放鹤归舟。
在任七余载,为官廉洁,雷霆手段。论作赋著文,无人能出其右。
自变法推行,虽人不在其位,余威犹存。此后几十余载,朝廷清明,天下升平。
此太平盛世,载入青书,史称“爻光明治”。
直至长眠山水,晏临一生未娶。
然一人无论恶言,不顾讥论,常伴其左右,死生不离。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