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不怕热,但夏日在房中喝药还是会闷,于是便在长廊喝药。
昨日的事动静不小,大早帝王来看过,说了几句话就被伶舟归推去了燕待歌那里,毕竟她伤得最重,倒也占了情理。
蒲扇轻轻打着,药汤的苦雾来不及升腾就扑散开。长廊通风,大抵再不久便能凉下。伶舟归翻着书待着,折竹坐在一旁的小凳上安静扇着。没等到药凉,先等到冉秋,披着晨光带着晨露,身后是山间一线朝阳。
再让人摆了张椅来,笑问:“来的这么早?”
冉秋坐在她身边,同样笑道:“不算早。”
伶舟归知道她在说谁,但不知冉秋作何想,只道:“昨天等了那么久,有无不适?”
冉秋直笑:“你日日把我顾着,比太医院的人都心细,我哪里还会不好呢。”
二人说着笑着,药扇晾好。伶舟归拿过药碗时心念一转,故意一抖,锁眉不语。冉秋即刻关心道:“哪里痛了么?”伶舟归嘴角微扬,却屈声道:“手有些痛,抬不起来。”
冉秋忧切着就要唤人传医,伶舟归却在此时轻笑道:“要姐姐喂才好。”冉秋恍悟,生气也是柔软语声:“其余都行,不许拿自己吓我。”伶舟归乖乖应下,冉秋拿起药碗,还没喂出,廊边一个一瘸一拐的身影由人搀着站定。
伶舟归看着前头领路的小宫女快哭了的神情,无声一叹。静静看了半晌,道:“过来。”随后唤人再拿张椅来。一瘸一拐的人先是一愣,缓挪过来坐下,从来高昂的头颅低垂,日头都不曾这般将她晒焉过。
“有事么?”伶舟归平静道,按了按冉秋的手。
林见欢将头微微抬起一些,强扯出个笑,竭力想像从前一般,道:“没事就不能找你啦?”
“我以为不能。”
“你……”林见欢眨着干涩的眼这样道了一字,剩下的哽回喉咙。头又深深低下去,低语道:“你讨厌我了吗。”
“不会。”
林见欢闻言像是得了新生,抬首不加遮掩地看去,眼睫迟迟不肯眨下,很不敢置信道:“为什么?”
伶舟归只问:“那你为何要来?”
林见欢垂着头说不出话。
“道歉还是来看我有没有如你所愿?”
“……都不是。”
“所以你不觉得于心有愧。”
“……是又如何?”
“不如何,我也不觉得意外。我只是奇怪你竟能忍这么久,不明白你还要若无其事出现在我面前的意义。你砸碎一只杯子,隔日又想它完好如新,做便做了,你不后悔也好,可又想破镜重圆,却连一点悔意都没有。”
“世上没有这种道理。就算是破镜重圆,却终会有裂痕,并非何事都能如你所想。我不是圣人,仅有的度量也无法渡你。你可以于心无愧,我同样可以心怀芥蒂,如此而已。”
林见欢垂着首,看上去有点想哭,但仍倔道:“是你自己活该,轻信于人,哪日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冉秋皱眉,伶舟归再按了按她的手,依然很平静道:“你说的不错,以后不会了。”
“四月的事,不论你出于何因,我当谢你。别的,我想我没有欠你的了,细算下来,你我的瓜葛仅此。你便当我厚颜吧,恩怨相抵,两清。”
并非仅此,远非仅此。表面不领情但被温柔对待的时刻,从来嫌弃但从来默许的容让,直至如今的仍不拆穿,更多的是永远无法确切说出的难明纠葛,即使她自己都不明白,是喜是恨,掺杂太多,皆不够分明,但林见欢全部记得,可她也不该记得。
“路遥殊途,不送。”
林见欢垂下眼睫,默然由相留搀着离去,行姿狼狈。伶舟归没什么表情,亦不多看一眼,端起药碗喝药。她与林见欢的对话不难听出有不少隐情,冉秋不问,安静学着伶舟归先前动作将手轻覆在她手上,安静陪着她。
山风袭来,好像可以吹走一切不平,冉秋轻声道:“给你,这么久以来的回礼。”
伶舟归为她披上一件薄衫,就算是夏日晨风,对冉秋来说也太凉。低眉齐平接过,望见冉秋略微精神不足的神色,一语不发直接佩在了身上。
“往后我的祈安恐怕要多一人了,一个不让人省心的人。它能否保你平安我不能保证,我只希望你看到它就会想起,有个人在求你平安。”
“嗯。”朝阳已出,二人看向同一个方向。
平静度了几日,在一个清晨意外接到了燕待歌的邀约。
是在后山的林溪。
回想年宴那回,很难不让人觉得她是想故技重施。伶舟归没有回绝,折竹亦未曾来劝,这几日折竹总是没影,固不晓此事,也就没机会来劝。午间赴约,溪水潺潺,在阳光下澈明无比,林花不时落下,随水漂流。
溪水打过溪石溅玉飞珠,环耀虹彩。比之更夺目的,却是席坐溪流旁的娇软身影,波光艳绮罗,轻透的丝裙受不住水,水迹晕染开来,紧贴显出身形,隐透一点乳白腰身。
多一分则过腴,少一分则无韵,恰恰好好能握在怀中把玩的盈致。脸上仿佛还带着未脱尽的稚气的人转过头,甜软笑道:“姐姐来啦。”乌溜溜的眼眸满是欢喜,好像能吸进人掉进去。
伶舟归注意到周围无他人,冷淡道:“你邀我何意?”
“姐姐一来就说这个,多没意思,我来邀你玩的呀。”燕待歌笑盈盈地泼了一点水。伶舟归定定看她片刻,淡然走近。等走近才发觉燕待歌为何坐着不起,缘是她铺裙置果,鲜嫩的裙色衬着水色及夏日鲜果,配着她这个人,好像新芽才抽,又像六月花正放的石榴。
她与燕待歌还有几步距离,目不斜视正要再问,燕待歌又不满意道:“姐姐坐下好不好?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怕是不定。”恐怕燕待歌自己的伤都没痊愈。
燕待歌还是笑:“你果真懂我。”笑完抚了抚身前由上至下的那道伤,娇声道:“不过姐姐也没有那么无辜呢,是早就知道了吗?”
“不知。”
燕待歌歪着头望她:“那是因为不信吗,所以才会有所防备?不信我是应该的,可姐姐见到我前就已备好了吧。我想我能够如此认为,姐姐从来都不相信见欢姐姐呢。”
伶舟归没有争辩,眸中难说阴晴。
燕待歌笑颜纯真:“与其说是不相信见欢姐姐,不如说是姐姐其实谁都不相信。也是,换谁到了姐姐的位置,还能信谁?”笑了一声再道:“可是见欢姐姐现在都还以为是姐姐信她才答应的呢,结果伤成那样还不明白究竟怎么回事,姐姐真可恶啊。”
“可憎不该是你么,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罔顾性命,令人作呕。”
“别这般说,我会伤心的。”燕待歌吃吃笑道,随后无辜看着伶舟归,期期道:“我们是同类啊。你如果真的在乎,如你说的那般正义凛然,怎会带那样毒的箭,又怎会掐好时间射出,不念我二人生死呀。姐姐承认嘛,我们明明就是同类,明明就是一样的人。”
伶舟归居高看她良久,倏然淡笑:“你当真如此以为?”
“嗯嗯,当然啊。”燕待歌欣喜点头。
伶舟归笑着坐到她身旁,却不看她,目光转向水中莹润的莲足。
“姐姐喜欢?”燕待歌娇声询问。
伶舟归将目光转回她脸上,温柔道:“不要怕。”解了外裳下水,不问过燕待歌意愿,揽着她的腰同样把她带入溪流。燕待歌极自然地双手环在伶舟归颈上靠住她,胸下的未愈的伤痕被清凉的溪水浸过,又冷又疼,她安然阖眼,软声在伶舟归耳边道:“姐姐那一鞭打得我好疼呢。”
“我看看。”
燕待歌放开她一些,一手揽住她一手去解衣,边解边去看伶舟归神情,见她眸中某种情绪愈发浓郁,便含笑放缓动作,眼中是不易觉察的暗沉颜色。解到最后一层,燕待歌笑道:“真的要看?”
伶舟归重重按住她停住的手,极温柔道:“不必了。”一双明眸亮的过分,像是发现新奇东西的孩子。话声神情都与平日判若两人,满是趣味和恶意。
燕待歌心知不对正想退身,即刻就被捏着后颈按到了溪水中。她不是林见欢,自然没有林见欢的灵敏,加之有伤在身不便动劳,一时不备才会这般轻易被伶舟归按入水中。除了一开始因为惊慌呛喝进几口水,燕待歌迅速平静下来屏息去捉颈上按着自己的手。挣扎夺躲几息,到底同为女子,燕待歌脱开桎梏出水呼吸。但平复气息都没能来得及,一把闪着寒光的短匕就横在了她颈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