慷慨悲壮的军歌, 节奏极强, 气势纠纠,伴着奚琴的吟啸传遍在月下关山。军中凯乐伎, 无论在鼓楼和哨楼站岗,还是在休憩, 全都穿着皮甲, 短号不离身。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 修我戈矛。
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 修我矛戟。
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 修我甲兵。
与子偕行!
路过步兵前锋营时, 苏安听见奚琴之音近在咫尺, 走进去, 果然见那位身穿狼纹皮甲, 手执弓弦的人正是谢焉。谢焉看到苏安,很有些意外,携众人行过礼, 道:“苏公子如何亲自来了塞上?”苏安道:“我是寻着曲子来的。”
谢焉道:“此曲以秦风《无衣》为基调, 融合燕赵之唱腔, 节奏缓而不怠,情感悲而不愤,在军中流传已有十余年。”苏安在榻坐下, 命人把琵琶取来, 抱在膝前:“先前多谢司乐在州城里的照顾, 来, 我与你合奏。”
营中人声未止,谢焉不多言,闭上眼,拉弓铮然起韵。苏安接着一记扫弦,只觉脑海中的旋律如同苍原尽头的狼群,朝自己奔涌而来。
苏安的琵琶音如今修磨得深沉坚定,指尖动作虽极快,弹出的旋律却万变不离主调,有着穿透沙场苦寒,饮得美人佳酿的豪情,引来许多围观的士兵叫好。
士兵大部分背井离乡应征而至,家中仍有老小,如今在塞上过着刀头舔血的日子,一面以效忠于家国为荣,一面也为命如草芥而自怜,甚至还有偷偷流泪的。
苏安倾听各自的心声,把故事用五根弦娓娓道出,千回又百转。良久,谢焉掐住琴弦,问道:“苏公子可有家室?”苏安道:“身为男儿郎,当先建功立业,再虑娶亲之事。”突然,气氛一变,大家哈哈哈哈哈哈地哄笑起来。
谢焉也笑了。苏安道:“不是?”谢焉弯腰,把奚琴放回塌下,平和道:“苏公子,未成家时,我和你一样,总想着广收弟子,光大技艺,闯出片天来……”
“直到一日在北市遇见宛娘卖花,我买来几枝,才发觉自己这颗心其实小得只装得下一个家。前阵子,俩碎娃闹说‘阿爹何时归’,我说,等营州收复,官府置田地于民,立时就领你们回祖地,也得拜一拜咱家的先人。”
苏安眸中流光:“既然是如此,谢司乐,我替你上阵。”谢焉连忙道:“苏公子,战场极其危险,不能儿戏。”苏安放下琵琶,起身道:“军中无戏言,司乐不知,我的师父韩昌君便因营州失陷才落下的残疾,我要替他完成心愿。”
仓曹和录事两头为难,终于还是抵不过,送来全套皮甲。苏安没回中军大营,就地穿上,自己扎好绳带。谢焉叹口气,擒住他的头盔,道:“军中鼓号重要的是节奏,千万不能出错,你没有经过训练,去了反倒误事,明白不明白?”
……
天未明,帐中的火把逐渐燃尽,星宿退淡之后,营前的草地上落满了扑火飞虫的残骸。苏安裹着衣袍,在榻边打盹,依稀听见身边的士兵窃窃私语。
“谢司乐说他是长安来的。”“好像在长安皇城里的什么署里当什么什么郎。”“生得细皮嫩肉,怕刚上战场就得吓得尿裤头。”“我看未必。”……
突然,一声长号刺破寂静的晨,苏安猛地清醒,旋即,鼓号队百夫长开始大喝,士兵的脚步来来往往,一件件皮甲蹭过身侧,他跃身而起,紧跟谢焉出帐。
远处纛旗矗立,五方旗中的金旗连连舞动,军令,前锋步兵三万,出往狼山。
苏安跨上马背,夹在茫茫军旅之间,只觉越前行,越如大河的水滴,寻不见自己的方向——他想去,可最终还是没有去成,三番鼓噪之后,礼部录事携小队卫兵把他抢回了中军大营。
这场酝酿十余年,持续三日三夜的决战,在苏安模糊的记忆中,只剩高台之上和顾越一起见证的那三幕。一幕,玄甲骑兵在箭雨中的冲锋,如同疾风过岗,摧枯拉朽,割开对方联军。二幕,被称为草原之子的身型如豹的契丹王可突干,遍体彩纹,目含烈火,率领部众变换阵型,灵活地避开受冲的地域。
三幕,前锋持枪冲阵。
首轮,金旗,大鼓加急号,万人冲锋,战死。次轮,金旗,大鼓加急号,万人冲锋,战死……前锋的轧荦山气息发颤,接连六轮,才等到枪兵闯开契丹军阵。
那一刻,轧荦山大叫几声,左右控着马匹,握紧缰绳,正要前跟,一支冷箭从他的耳边擦过。“司乐小心!”他躲过一劫,回过头,箭矢射穿了谢焉的咽喉。
军号戛然而止。
殊不知,前锋步兵不过是破开对面盾阵的诱饵,无论伤亡多少卒子,中军大营仍金旗狂舞,下一刻,遍野又响起大鼓加急号的冲锋令,毫不动摇,毫无怜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