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蝉脱壳的这一计, 是季云从恩家顾越身上学得最快, 并且用得最妙的权术。
顾越笑了笑,一边把书简册簿归类打包, 一边和季云谈妥未来六年的约定。
当初季云为来长安, 瞒丧不报,逃避丁忧,县里公文魏家存着档,只是顾越很理解,一度装作不知情,现在他也没有反悔,只要季云答应, 做他在朝的眼睛。
季云自有鸿鹄志,答应之后, 想去正堂行三回空首礼, 拜别顾越。顾越不受。
待炭火燃尽, 谷伯打开房门送客, 风如刀片刮在他们三人的身上, 吹得衣贴胸腹,骨廓分明。季云见庭院有几株漂亮的植物, 顿了顿, 不肯罢休,还问顾越讨要。顾越笑道:“那是兰花, 耐寒喜阴, 四季常青, 我走后,长亭挖去便是。”
……
但凡官员贬黜离京,虽明文要求立即赴任,但情理上,总有一二月的缓期。在这段缓期里,安顿家人,拜别朋友,谁都不能催促,否则就是不规矩不地道。
奇的是,沉寂整个冬季的一百零八座坊里,在共守除夕之时,终又热闹起来。
动荡已过,岁月长流。
东市流行起一种新配料香囊,家家户户门前都爱挂,是虞美人的阿魏百岁香。
贺连的香坊开张,堂前珠围翠绕。苏安回家安顿过老少,把牡丹坊的日常事务交给集贤阁的旧友,便是高高兴兴,如约而至,同丽娘、钱老爷、张半仙、七娘等,送来大批订单,追着贺连要茴香。贺连见人多,借口忙,怕亏了生意。
韶娘坐在贺连专门为她订做的千秋藤椅上,瞧着对面留仙堂,青衣染眸,神情恬淡。贺连,今年当真考中音声博士,和东市署衙门多有交情,立了业。
“好了,不闹,说正事。”谈过生意,苏安寻一处屏风,拉贺连坐下,说起自己的打算,“这回,往南任官的友人很多,我要在白鹿原灞陵亭办一场送别。”
贺连道:“送什么别,你家在东郊升道坊,过两年还能不回来?前几日,阿成还给我贴红纸。”苏安认真说道:“此去得多久,我确实是不知,阿成不懂事。”
贺连拨弄着手里的串珠:“随你怎么说,江南之地,还有几家是常有交往的,一会,给你写介绍的书信。”苏安道:“多谢,你可知李大人他什么时候回来?”贺连道:“不知,交接乐器,办公文的素来都是张郎,李大人真是许久都不见。”
苏安应声,若有所思。
“阿苏。”直到临走,贺连才叫住苏安,亲自送出街市,好好交代了一番话。
“顾郎的三十礼,大家明面不说,私底下谁又不是笑他没识过江南女子香?长安的人,知道他好龙阳,痴情也就罢,可去到当地,毕竟算得封疆一方,少不得那些为张家、陈家说媒的,你见好就收,别老是不冷不热的态度,失了他的心。”
苏安笑着行礼:“再会。”
长街留香,道阻且长。
时年,守在西京的人,心怀希望,南下闯荡的人,提刀而立,为之踌躇满志。
不久,茂彦堂往全城的人家递送梅花枝,一个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腊月初七,牡丹坊主苏莫谙,将携弟子于南下途中灞陵亭举办送别诗乐会,欢聚群英。
苏安和南不嫌商量过后,决定形式为二人合奏《鹿鸣曲》,四乐童左右吟唱。往南赴任的是李彬、顾越、张昌甫等等,送行的就不必细算,行流觞之乐即可。
至于安排在初七,也因他有些私心,想的是水路慢,早些出发,便能在来年上元节的时候赶到淮南道,指不定顾越心情好,还愿意布衣素衫,和他绕行往扬州,同游灯会。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
原本是古琴之曲,稍行改编,不难成五弦曲,苏安一边借此曲,教授南不嫌如何编撰乐谱,一边同顾越收拾行李,大小共二十车,百余箱,十余号人。
初七,钟鼓音正,梅香满城。
苏安披雪白的狐绒,手里捧着金暖炉,在明德门前守着顾府车仗缓缓驶出。
“师父,那位就是与你结香火兄弟的顾刺史?相貌好生英俊,定是清望官。”
南不嫌执剑而来,跟着望了望,伸手为苏安拍去肩头的一粒沙土。苏安道:“不要叫我师父。”南不嫌道:“你如此嫌弃我?”苏安道:“我年纪比你小。”
一路都是谈笑风生。
苏安没有料到,来送顾越的友人,除去他认识过的,还要比他预计多得多。他又仔细想了想,也不无道理,毕竟,顾越还兼着监察十五道小麦年成的使命。
长安往东南三十里的白鹿原,是汉文帝陵寝之地,因有灞水,遂又称为灞陵。灞陵以柳闻名,只不过今朝,长河冰封,一片是皑皑银妆,唯有红梅引行路。
将要离别的人们皆在此逗留,吟咏旧诗,凄凄切切,自然还有些痴情男女,论着摩诘的锦绣山水,寻死觅活,一问,才知道,是郎君少了娘子一粒红豆。
红豆生南国,
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
此物最相思。
又一位无名氏,行走在成片的芦苇荡,对他的驴高谈阔论:想那是汉末,王粲初离长安,南贬荆州,路途中看见难民弃子,感叹盛世难得,诶,盛世难得!
西京乱无象,
豺虎方构患。
复弃中国去,
委身适荆蛮。
……
南登霸陵岸,
回首望长安。
悟彼下泉人,
喟然伤心肝。
这是一首写满民生疾苦,字字句句都是血泪的诗,被往世之人称为《七哀》,然而此刻,亭边早已有许多人家把屏风和炭火置备得当,青烟袅袅,不乏生机。
顾越、李彬皆穿着一袭栗袍下车,听见七哀,笑把无名氏喊来,赠了他几双保暖的靴子。无名氏惊异:“为何如此?!”李彬道:“脚根暖,心中则无乱象。”
无名氏不服,忽闻一阵爆竹声,霎时,什么乱象也消散,唯剩一派冲天喜气。
“你服也不服?”阿米举着那竹竿,咧嘴笑着,露出两个门牙洞,任凭红纸如雨从他面前落下,“我偏说,茂彦堂送诸君南往诸州赴任之诗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