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层的烟雾也越来越浓, 乔樟咳的愈发凶猛起来,呼吸也越来越不均匀, 像是费好半天的气力才能缓上一口气。
天色渐暗,天空中甚至出现了几颗寥寥星辰,闪着若有若无的光, 除此之外,便是火光冲天和浓烟滚滚。
B座对面的A座大楼已完全隐于黑暗之中,只能隐约看见一个轮廓,时学谦抱着乔樟, 在她耳边温声安慰着,希望减轻她的痛苦,两人坐在楼梯口的角落, 隔着玻璃看外面的的世界。
世界那么近,又是那么远。
看着看着,时学谦像是想到了什么,脑中模模糊糊跃出一个主意,她问乔樟:“乔樟,你还记不记得, 在主会议大厅里, 会场一进门的位置,有一个新能源作品展,陈列着好多新能源方面的产品,其中,有一辆新能源汽车。”
乔樟点了点头, 道:“咳……记得……”
时学谦赶紧又问:“那辆车……你清不清楚,是不是辆跑车?”
乔樟又点点头,道:“对,是跑车……那是辆……布加迪威航新款,全球限量三辆……咳咳……一辆被比利时王子买走,一辆就摆在七十层会场……还有……咳咳咳……”
时学谦拍着她的背,顺着问道:“还有一辆怎么了?”
乔樟软软的靠在她身上,有气无力的瞪她一眼,道:“还有一辆……当然是在我的车库里。”
时学谦:“……好吧。”
时学谦又低头思量片刻,脑中的念头逐渐清晰起来,她有些兴奋的一下子坐起身来,问乔樟:“那你清不清楚那辆布加迪威航的百公里加速是多少?”(注:百公里加速,指跑车从静止加速到100码所需要的时间,是对汽车动力最直观的体现)
乔樟想了想,说:“那是全球最快的一款跑车,它的百公里加速……我记得是1.7秒。”她抬头看时学谦,问:“你想到什么了吗?”
时学谦点点头,眼睛越来越亮,她又看向对面的A座,说道:“我在想,咱们可不可以开那辆车去到对面的楼顶。”
乔樟的惊讶的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道:“你疯了吗?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时学谦抓着她的肩膀,有些激动的道:“平抛运动!你知道吗?经典力学中最常见的平抛运动。”
乔樟看着她,愣了愣。
时学谦自我肯定一般的点了点头,喃喃自语道:“虽然希望不大,但总得试一试,对不对?”
乔樟这次也肯定的点了点头,“对……你说吧……都听你的,是生是死……咱俩总在一处。”
时学谦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起来,对乔樟道:“我的想法是,咱们把车移到会场的最头上一端,然后加足马力从另一边冲出去,落到对面A座的楼顶。”
乔樟皱了皱眉,疑惑道:“那和摔死有什么两样?”
时学谦道:“不,你一直住在B座,可能不知道,A座的楼顶上,是个跟楼顶面积一样大露天游泳池!”
听到这里,乔樟的眼睛也亮了起来,露天游泳池,就可以起到缓冲的作用。
时学谦道:“所以现在,我们需要做的,就是推算一下从七十层冲过去能落在那个游泳池里的可能性。”
她默默估摸着道:“得先算一下那车的动力,也就是加速度值,一百码的话,也就是一百公里每小时(100km/h),除以3.6转化成米每秒单位(m/s)就是……”
说到这里,她拿出手机准备算一下,结果手机已经彻底没电了,刚亮屏幕闪了一下就关机了……
时学谦对着黑屏的手机皱了皱眉,这
时乔樟却突然张口道:“是27.7778米每秒。”
这把时学谦给小惊诧了一下,不过现在她也没工夫再去夸赞乔樟的计算能力,便赶紧接着说道:“好,那么跑车的加速度a就是末速度减去初速度再除以加速时间t,代入公式也就是a=(27.7778-0)/1.7……”
乔樟接着就念出了答案:“加速度a是16.3399……咳……”
时学谦抚着她的背,想缓解她的咳嗽,关心道:“很难受吗?”
乔樟轻轻摇了摇头,靠在她心口上,“没事,你接着说……”
时学谦就继续边思考边道:“现在还要算一下冲出窗口的瞬间需要的速度……在平抛运动中,总过程时间就等于分过程自由落体下落时间,对面的A座是六十五层,跑车在我们这边的七十层,相差五层的高度,按一般的四米一层估算的话,下降差就是20米。我记得时间公式好像是……总时间等于根号下两倍的下降差除以重力加速度,重力加速度大约是9.8……”
由于要算开根,乔樟这次没有顺口就道出答案,而是空了有那么两三秒钟,才道:“总时间是……2.0203秒。”
连开根运算都能口算到小数点后四位,时学谦惊讶低头看了一眼乔樟,觉得这女人的脑子绝对和正常人不一样。她接着道:“……A、B两座相距大约有六十米,用60再除以刚才的总时间就是冲出大楼需要的最小速度V……”
话音还没落,乔樟就说道:“V等于29.6986。”
时学谦道:“再算所需最小位移X。初速度是零的话……位移速度公式就是2aX=V2-02,其中a就是刚才算过的那个加速度值。”
乔樟道:“X等于26.9894。”
一听到这个数字,时学谦的眼睛更亮了,整个人都激动的颤抖起来,她抱紧乔樟,朝她脸上亲了一下,激动的说道:“太好了!这方法可行!乔樟,我们能出去了!七十层的那个主会场的宽度……少说也有三十米吧?比你刚算的26点多要大不少对不对?”
乔樟突然被她亲了,脸一下子就红了,有些羞涩的掩下眸子,小小声道:“嗯,对,那个会场的宽度……是34米。”
时学谦此时正激动在兴头上,就问:“你怎么知道的那么清楚?”
乔樟道:“我们公司是这次会议赞助商之一,需要配合主办方布置会场,之前项目部曾经给我递交过那个会场的景观布置图纸过目,我看过一眼。”
时学谦道:“看过一眼就能记住?”
乔樟道:“嗯,我对数字比较敏感,但凡扫过一眼的数字,短时间内都不会忘。”
时学谦点点头,兴奋道:“你真是个福星!好了,咱们现在赶紧下去。”
背起乔樟,时学谦摸着楼梯开始一步一步的下台阶。下台阶比上台阶容易一些,但仍是耗费了时学谦很大力气,本来就没干透的衣服又被新一轮的汗水浸的直往下滴水。
等她们再次回到七十层,火势已蔓延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七十层内全是呛的人喘不过气来的浓烟,空气中的氧气即将消耗殆尽,两人都因为缺氧有些眩晕。
她们找到那辆宝蓝色的布加迪威航,时学谦把它开到正对着A座的另一端头上,展厅部分比较空旷,很适合跑车毫无阻滞的加速。
她们所需的最加速长度是27米左右,但是跑车冲破落地窗飞出大楼的时候肯定会有一定的阻力来减小速度,再加上其他一些不可控的阻力因素的影响,所以就需要大于27米的长度才可以,既然大厅的宽度是34米,那么保险的做法就是让跑车从最头上开始加速,因此时学谦
把车开到了另一端尽头处,这下成功的几率便大了很多。
眼看希望就在眼前,时学谦把乔樟放进副驾驶的位置,自己走到靠近A座的那面整幅的落地窗前查看情况,刚才在九十层的时候,因为距离太远,她们看不清A座楼顶的具体情形,现在降到七十层的位置了,仔细一看,却发现此时A座楼顶游泳池上空的圆顶盖子是盖住的!
这是时学谦万万没有料到的情况,她记得前几天白天去A座楼顶散步的时候,那个圆顶盖子还是敞开的,怎么今天就盖上了?!
那覆盖了整个楼顶的盖子是用硬质钢材做的,强度很高,如果跑车落到那上面,和直接摔在地面上没有区别。
眼前所见宛如晴天霹雳,时学谦登时凝在原地,心绪跌到谷底。
“学谦……咳咳……怎样了?”乔樟在背后叫她。
时学谦走回来,蹲在乔樟跟前,动了动嘴唇,才道:“乔樟,对面楼顶的盖子是盖着的……”
乔樟听懂了。
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击和绝境已让她们变得麻木了。她们没有时间也没有心力再去留给悲伤了。乔樟伸手抱住了时学谦。
时学谦握住乔樟的手,说:“没事,我一直陪着你。”她也开始咳嗽起来。
照这情形,厅里的空气还能再支撑她们半个小时不到。
死亡的钟声已敲响,越来越近。
过了一会儿,时学谦道:“咱们……得想想别的办法,把那圆顶打开。”
即使在这样的绝境下,时学谦仍然还没有放弃希望,时学谦不放弃,乔樟当然也不会放弃。
乔樟便问:“圆顶怎么打开?”
时学谦道:“那个圆顶前几天还是敞开的,今天却盖上了,我想它应该是受人工控制的,如果能联系到地面的人开启它就好了。”她叹了口气,“但是手机早就没电了,咱们已经彻底和地面失联了。”
乔樟默默听着时学谦说话,脑中突然灵光一现,道:“也许……还有个办法……可以……咳咳……联系地面。”
“什么?”时学谦赶紧问。
乔樟也不废话,直接道:“试试吧……我也不知道可不可行……咳……学谦,先打开车前大灯。”
时学谦依言按开了车大灯,脸盆那么大的车前灯顿时放出高瓦数的强光,划破了黑暗。这辆车的光源偏冷色调,显出一点淡淡的蓝色。
由于空气里漂浮的满是灰尘,灯光在其中产生了强烈的丁达尔效应,所以车灯光形成了两道清晰的冰蓝色的光柱直直射向窗外。
时学谦问:“然后呢,你的方法是什么?”
乔樟从她怀中抬起头来,说了五个字:“莫尔斯电码。”
时学谦也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惊喜道:“你会?”
乔樟点点头,“扶我到主驾驶……我来发讯号。”
时学谦把乔樟抱到主驾驶,乔樟手指点在大灯键上,通过控制大灯的亮灭以及亮的时间长短来发出电码信号。大灯一闪一灭,光柱就一闪一灭。
时学谦让乔樟靠在座位上,道:“我去落地窗前看着有没有回应的信息。”
她来到落地窗前,天空已是一片漆黑,但B座楼的火光却依然冲天,照亮了夜空,这对她们非常不利,在这么强的火光干扰下,地面上的人能注意到她们发出的这么微弱的求救信号吗?就算注意的到,又有几个人能看懂呢?
但是无论希望多么渺茫,只要还剩一线希望,她们也不会放弃的。
时学谦认真的看着亮闪闪仍然忙碌一片的地面,注意着有没有类似的讯号回馈过来
。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乔樟循环着把信号发了一遍又一遍,可是仍然没有任何的回应。
空气里的氧气量越来越稀薄,时学谦脑袋晕的站不住了,她不得不坐在地上靠着玻璃往下望。
在高层大楼的火灾中,大部分丧生人员的死因,其实都是被浓烟呛死或者缺氧憋死的,直接烧死的倒在少数。
时学谦知道,她们没有几分钟可熬的了,但她不会拿消防斧砸开窗户来接受氧气进入。因为火灾中最忌通风,这是常识,一旦她要是傻傻的在窗户上砸开一个口子,那火舌就会像长了腿一样跟着氧气就卷进来了,到那时,她和乔樟便会被火焰瞬间吞噬,烧的连渣都不剩。
所以,只能忍着,千万不可以破窗。
她转过头来,看向乔樟,借着闪烁明灭的灯光,她们的目光在空中对视在一起,时学谦冲乔樟缓缓露出了一抹笑容,在生命的最后十几分钟里,她只想再多看她几眼,她已经想好了,如果再过一阵还没有人回应,她就爬回车里去,和乔樟死在一块。
时学谦都已经快撑不住了,乔樟的情况就更糟糕了,虽然捂着湿毛巾,但是她已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她依然一下一下按着大灯键,一遍一遍的发出信号,没有放弃。这是她们共识:直到死前一秒也不会放弃希望。
看见时学谦的笑容,乔樟也回她一个微笑,淡淡的,温柔的微笑。两人的眼中都是一派平静和安详。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她们没有慌张,没有歇斯底里的哭叫,没有无措和狂乱。她们是那么的认真又平和,优雅的面对着一切。
是的,优雅,就是这个词。
虽然她们现在衣服凌乱脏污,蓬头垢面,邋邋遢遢,坐没坐相,但她们是优雅的,也是高贵的。
什么是高贵?
有人说,出身名门就是高贵,上流社会就是高贵,受人追捧就是高贵,奢侈品牌就是高贵。
但其实呢?
高贵不是摆谱、显阔、端架子、随处撒钱,而是自律、独立、坚韧、守底线,临危不乱,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
也因此,只有真正高贵的人才会认真而优雅的面对死亡,也只有真正高贵的人才能够认真而优雅的面对死亡。
认真而优雅,既是尊重死亡,也是尊重自己。
没错,也许我们可以这样来定义和检验高贵:能够认真而优雅的面对死亡,就是高贵。
时学谦和乔樟,都是高贵之人。
在她们温情的对视中,在那坚持不懈循环闪烁的车灯光中,仿佛流淌着一首生命的赞歌。
地面上,人群依然骚动而忙碌,前赴后继的消防员从大楼里抢救出一个又一个幸存者。搜救进行到了三十层,抢救出来的遗体数渐渐多过存活数。
长长的警戒线外,临时搭建起来的搜救指挥中心外,站着一个三十七八岁的男人,男人一身西装革履,身材伟岸,器宇轩昂,一表人才,无论站在哪里,都俨然人中龙凤,他的脸上向来不露什么表情,此时却紧锁着眉头仰头一直望着起火的方向。
乔柯已经在这站了很久了。
消防署长刚才过来遗憾的告诉他,在大约五十层的位置,发生了严重垮塌,上升的通道被截住,搜救队上不去,就算想加派消防员对乔小姐采取直接抢救也是不可能的了。
乔柯的心情沉重到无以复加,这种时候,哪怕他和他的家族富可敌国、人脉广泛,也没有办法解救出自己的妹妹。
“乔先生,您不妨回去吧。”消防署长建议道:“或者进去休息一阵,也好过站着消耗时间和体力。”
乔柯道:
“我的妹妹就在这上面,你要我到哪去?”
署长哑然,之前就听说过,这个华人家族的成员极其重视亲情,现在看来,还的确有股子中式大家长的风格。
乔柯问:“署长先生,你说我妹妹还活着的可能性有多少?”
消防署长道:“乔小姐已经失联很久了,恕我直言,她现在还活着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说着他也抬头望了望这座被烧得红彤彤的建筑,浓烟裹挟着焰火还在各个楼层四处喷射,不知已有多少人葬送在了里面。
乔柯没有再说话,一边的邢冰早就哭的眼睛红肿,他们都不愿相信乔樟已经没有了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