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震铎的追悼会进行的秘密而沉重, 那一天, 整个基地的帐篷和建筑物外都蒙上了一层黑布。
他摔倒的基地主控大厅被改成了临时灵堂,大大的“奠”字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用来放映会议幻灯片的背景墙边堆满了圣洁的雏菊, 上方拉起巨大的横幅——“沉痛悼念文震铎同志”。
五千名科研技术人员,三万名官兵整整齐齐的排列在下方,左上臂皆系黑布, 脱帽。大厅里站不下, 就一直延伸到基地操场上去。
空气寂静的仿佛凝固,比文震铎站在这里讲话的那天还寂静。
这么多的人, 却没有一个是文震铎的家人。
根据他生前签下的保密条例,在项目完成以前,他的一切都是秘密, 包括生死。
时学谦站在密密的人群里,一声不响, 只透过人缝盯着灵前庄严的遗像, 那是基地工作人员们好不容易才从他枕头下面找到的一张最近几年的照片,京华大学官网上放的那些都太年轻了。
那本是一张全家合照, 没办法只能拷贝下来P掉其他人,再放大, 黑白色洗出来作为遗照。
找到这张照片的时候时学谦也在,看着照片上熟悉的师娘和笑的没心没肺的文明, 她差点忍不住再哭出来一次。
遗像上的文震铎让很多人都险些不认得, 同事们印象中的文震铎, 是满头白发的, 眼神有力却带着疲惫的,拉拢着眼袋,满脸皱纹和老年斑。可是照片上的文震铎却完全不像,头发也没全白,皱纹也不多,和家人坐在一起,容光焕发。
明明是三四年前才拍的照片,怎么就看起来就年轻那么多?
这时众人才恍然大悟,文震铎真是把一条命全搭在这项目上了。
追悼会由国御部的部长赶来亲自主持,意义也很显明:“沉痛怀念,永远铭记!”
这种黑白肃穆的氛围在基地持续了一个多月,项目还在继续,但是大家都似乎没了之前的专注,钟鸣远将理论物理部定为了临时决策中心,共同承担文震铎的职责。
可是一个人的事分摊到五十多个人身上,必然会出现莫衷一是的混乱,许多工程都慢了下来,许多决策都犹豫不决。
说是群龙无首,恐怕恰如其分。
甚至更糟。
大家不自觉的把对文震铎的追念情绪带进了工作中。
装备部有位专家提出更改修正太阳能板材的一些光纤性质,以更好的适应主机,就立马有人拿着之前的设计图纸说以前几次试验下来都没有问题的部件为什么要调整,这都是文总工亲自批准校对过的,已经确认再三啦。那名技术专家一想也是,就不再提。
过了一段时间,又有人提出应该调整发射基座的人员,现阶段外壳舱体都基本完成,应该把更多的人力物力拨给内部构造研究。
这本就是该科学商讨的事,可是不知道哪几个提了一句,文总工之前安排的进度是半年后再做资源配置调整啊。
这时候如果有人“胆敢”反驳说一句应该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不能老按照以前的方案,文总工在的时候不也经常适时修改方案进度嘛……
那可不得了,马上会有更多的人站出来批评。
说什么“方案怎么能说变就变,那也得全员讨论之后才行!”
“耽误了重要结构的工程质量,谁能负的了这个责!”
“年轻人就是鲁莽!”
……
最后争持不下,一场本该就事论事的学术研讨会渐渐就变了味儿,变成了文总工“遗志”的正名会,最后问题没有解决,反而让所有人都再次陷入了回忆的伤悲。
这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可是正像“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并没有多少人意识到基地的工作氛围已经陷入了某种怪圈,并且越陷越深……
“乱!”时学谦把头埋在胳膊里,“太乱了!”
一个多月后的某一天,时学谦走到基地附近的沙堆上透风,向同来的陈三省诉说着自己的苦闷。
“我也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怎么了。”她重新抬起头来,目光有些迷茫,“你不觉得吗?很奇怪。”
“可能是大家还不适应吧,现在项目不是还都井然有序的进行吗。”陈三省无所谓的笑笑,“总会过去的,大家只是心里难过,不会影响工作的,你也别太焦虑了。”
“可是……”时学谦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陈三省看到时学谦左臂上还系着黑布条,问道:“都过去这么久了,怎么还戴着?”
时学谦神色黯然了一瞬,说:“文教授,是我第一位导师。”
陈三省了然。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时学谦这是要为文震铎守孝。
“老师的家里人还什么都不知道呢。”时学谦拍拍土从沙堆上站起来。
陈三省叹了口气,说道:“主要是文教授走的太突然了,大家都没有准备,上级可能更是没想到,才六十的人,谁知道两年就……”
他见时学谦又沉默下来,不想勾起她更多伤心事,就不再往下说了。
这一个月来这样的场合太多了,陈三省换了个话题:“临时决策部长期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说着不自主的瞧了时学谦一眼,“……听说,上级正在商讨由谁接任下一任总工。”
时学谦想了想,没注意陈三省的表情,“也该商讨了,不然项目进度总不顺,钟上将这几天也忙的很。”
陈三省道:“据说上面是想我们理论物理部集体投票选举,也有可能参考别的,明天就开会了,你听说了吗?”
时学谦道:“知道一点,早完早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