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样, ”吴言诊断道:“我建议时总工配合服用一些调节情绪的药物,以避免再次出现神经刺激下的惊恐发作。”
“好。”时学谦欣然接受。那种濒死的绝望感她也再不想体会第二次了。
吴言给她一小瓶没有任何标签或者文字说明的药片, 叮嘱道:“一天一片就可以。”
“这是什么药?”时学谦觉得没有说明书也不写名字的药很诡异。
“一些丁苯酞, 还有一些别的辅助性药物。”吴言道:“可以帮助你放松神经,也几乎没有副作用和依赖性。”
时学谦放心下来,随后的十几天,她也的确没有再出现那种过激的爆发反应了,钟鸣远见时学谦状态越来越平稳, 也很高兴,心想没准实验开始的时候时学谦可以复职工作。
可是时学谦自己却觉得越来越不妙。
她虽然被暂停工作, 可是平时也会在公寓做一些项目工作上的推算, 自从开始服药,她的情绪果然变得越来越稳定,也不再做那些奇奇怪怪的梦,但是反应力也变得越来越迟钝, 思维越累越跟不上趟, 有时候一个不太困难的问题都要反复想上好几遍。
她本来想和吴言反应这个问题, 可是钟鸣远最后一次来访让她止住了念头。
“看起来时总工恢复的很好嘛, ”钟鸣远近来经常会来看望她,高兴之情溢于言表, “我就说没什么大事,应该很快就能重新工作了, 我看你也等急了。”
钟鸣远也能体谅时学谦的心情, 太空长城项目的总工程师确实承载着巨大的压力。
文震铎做了两年, 把自己累死了,陈三省做了几个月,带着团队把车开进沟里去了,最后情绪崩溃,选择去基层自我放逐,时学谦上任了半年,也眼看要“疯掉”。
这些钟鸣远都看在眼里,也时时向上级反应,哪怕项目再紧张,也尽量控制自己不去指责任何人。
听到钟鸣远这样说,时学谦又惊又喜,“是吗?钟上将允许我回去工作了?”
钟鸣远笑呵呵的道:“当然啊,同志们也希望你快回去呢。要是吴主任没什么意见的话,我马上就把你调回来。”
时学谦内心兴奋又激动,同时,她也悄悄下了一个决定。
一切都看起来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时学谦精神也越来越好,去人多的地方也泰然自若,晚上也不再数报纸,连吴言几乎都以为她恢复了。
可纸总是包不住火的,直到偶然的一天,时学谦看见同事手里捧着的一叠工作报告,又一次始料未及的惊恐发作,才将所有人打醒。
这是谁都始料未及的事情,且比上一次更严重,急救医生给她连续注射了两次镇定剂才使她从惊惧战栗和胡言乱语中恢复正常。
再次平静下来的时学谦心如死灰的躺在病床上,她明白,这一次,又离重新工作遥遥无期了。
医生们给她做了全套的检查。时学谦的心理问题催生出了更多的生理问题,多种情况糅杂在一起,已经使治疗变得困难重重。
看到检查结果,吴言简直不敢相信,“时总工,你为什么要私自停药?!”
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惯有的职业素养,可是内心的惊讶实在难以完美掩盖了。
时学谦目光麻木的躺着,半天才看了她一眼,说:“你以为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药吗?吴医生。”
……
吴言不吭声,时学谦就继续自言自语般的说道:“喹硫利培酮。”
“除了丁苯酞以外,你给我开的药里还有至少百分之五十的喹硫利培酮成分,我托基地的朋友在化学分析实验室检测的,不会有错。”
面对这位可以称之为长辈的吴言医生,时学谦说不出什么重话来,她只是缓缓说道:“吴医生,我知道这是治疗精神分裂和幻想症的药物,你没有提前告诉我,是怕我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反而加剧恶化病情,这些……我作为患者可以理解。”
时学谦有些绝望的闭上了眼睛:“但是,这钟药,你说它没有副作用,也不会让人产生依赖性,可是你没有告诉我的是,它在抑制了我神经敏感度的同时也抑制了我的思维。”
吴言叹了口气,说:“没错,我想它可以帮助你缓解错乱的念头……”
“不!”时学谦睁开眼,眼泪也随着溢出来了,目光里盛满了无力的痛苦,“吴医生,也许你可以这样治疗别人,但我……我是一个科研工作者,我来到这个基地,身上最有价值的部分就是我的脑子。如果我的发散思维被抑制、不能继续创造、不能进行思考性的工作,那我整天无所事事的留在这里又有什么意义!”
“是,我知道你是这里的科研人员,并且起着不小的作用。”吴言平静道:“可是在我这里,你首先是我的患者。我最关心的,是你的身心健康,其次才是你的工作内容。”
时学谦从床上坐起来,“吴医生,你也是这个基地的一员,你的这种想法,符合你来这座基地所要履行的义务吗?”
吴言沉默了片刻,说:“也许我的想法并不符合钟上将的意思,但是作为一个医生,我也有我的职业道德,我不会看着我的患者在根本不适宜再从事高压工作的情况下批准她继续工作下去。”
时学谦又躺下了,闭上眼,她知道吴言这是不会放她的意思。
“当然,说到底,决定权不在我手里。”吴言观察着时学谦苍白的面色,“如果时总工你或者钟上将执意要恢复工作,我也没有权利阻拦,那是你的自由。……你先好好休息吧。”
吴言说完要走,时学谦却又坐起来叫住她,“等一下,吴医生。”
她犹豫片刻,才问道:“吴医生,我从不质疑你的专业能力,可是……我……真的是患有精神分裂症吗?如果是的话,那么……已经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吴言看出时学谦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佯装镇定之下的提心吊胆。
哪怕再坚强理智的人,也会对这种疾病感到恐惧吧。
吴言道:“你先不用紧张,我还并不能判断你确实就患有典型性的精神分裂症,一方面是因为你的情况的确比较特殊,你常年伴有倒梦幻,并且有时无法区分现实和幻觉,这已经符合一部分轻度精神分裂的症候了,可是,我认为你的逻辑能力和神经知觉系统并没有出现紊乱,这样分析又不太符合了……”
“我……”时学谦刚想说那些并不是幻觉,可是她又想到,这话说出来听上去更像一个神经病的狡辩,于是索性不说了。“没事……吴医生你继续说。”
吴言看着她思考了一下,接着说:“我之所以给你用少量的喹硫利培酮,只是想初步缓释你的幻觉症状,再做进一步的观察,如果你认为它对你造成了你不能容忍的影响,那我们可以沟通……”
说到这里,吴言表现出了一些歉疚,这里面也有她的失责,她竟然没有看出来时学谦最近的病情好转是刻意展现出来的表象。
“时总工,我想知道每次面对我,你都想些什么才能掩盖掉底层的焦虑?”
“……我会想一些高兴的事情,强迫自己忘掉有关基地的工作,比如,家人什么的。”
“面对同事的时候也是吗?”
“是的,一旦有不妙的情绪升起来,我会立刻调整脑子里的念头,压灭那些不好的东西,立刻去想从前高兴的回忆。”
吴言点点头,“这才是我觉得你更复杂的原因。你的性格过于严谨和压抑,有时候并不能让别人观察出所有的问题,你在你的新湖之外修了一层坚固的大坝,只有大坝被冲毁的那一天才会看见里面的情况而你为了急于工作,选择在刚刚开始疏导的时候,却继续加高加厚这层大坝,重新堵住一切情绪,你以为这是最好的方法。”
“我没有办法不工作。”时学谦苦笑一下,“因为这项工作并不是关乎我一个人,研究基地的每一个人都无法停下来,我是总工,更不能停。……不过按眼下的情况,我不得不停了。吴医生,我到底什么时候才可以继续进行科学研究呢?”
吴言道:“我还是建议你这段时间服用药物,先缓释情绪带来的焦虑感,以及……抑制那些幻象。”
时学谦很坚定的摇头,她是不会吃那些药的,“药物不就是通过麻痹神经来降低敏感度吗,这等于让大脑逃避问题。逃避是科研工作者的耻辱,我也无法忍受自己的探索思维受限。如果吴医生你要我长期服药为生……很抱歉我不能接受。”
“可是你不用药的话,万一病情恶化怎么办?精神疾病史上从来没有自愈的先例。你有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
“考虑过。”时学谦慢慢低下头,盯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默道:“在基地……大家都尊敬我们这些人是科学家,是工程师。我有时候会想,说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科学家?”
时学谦把目光掉向窗外,空了片刻,语气出离平静:“我的理解,无论在什么层面,科学家从来就不是逃避问题的,而是直面问题、解决问题的那个人。解决别人无法解决的问题,才是真正的科学家。”
吴言没有立刻回应,她看着病床上这个满头华发的女子,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叹了口气,这是她今天第二次叹气了。
同时吴言也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位偏执的科学家,她宁可自己痛苦的去死,也不愿意自己没法思考的活在这个世界上,那等于灭杀她存在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