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等得有些不耐烦起来,当着女孩子的面把马车的帘子撩起,对着里头说:“你要爱这么耗着也行,我等得起。我要等不急了,自己走也是个法儿!但你看他,你看他等得起?”
马车里头想象不到的长,也宽阔,四面都堆了满满的厚实被子,还有绒绸铺得软活,光光是看一眼就觉得这里头既温暖又舒服,舒服得骨头都酥了。锦被里头摊着一个身量高长的男子,摊在中间,大大咧咧就占去了马车的一半,穿着半身青色的布衫,在已经发凉的北地显得十分格格不入。他整个身子给被子裹得严实,半张脸又埋在软垫里,看不清他此时的神情。
但之所以说他是摊,是因为那么长时间了,外头的俩人闹出这样大的动静,连带着现在把帘子撩起来冷风往里头吹簌簌,他也是一动不动的。
女孩子被他的动作吓到,着急忙慌地去抢男人手上的帘子,把帘子放下来。这马车上的帘子也是特制的,盖了几层,有点重量,让外头的风吹不进里边儿。
男人皱了皱眉,有些难办:“他什么身子你不是不清楚,岐山虽然不是关外,但也够冷了,再这样冻下去,他未必能撑过这个冬天,你知道吧?”
他觉得女孩子不太信服,又半是威胁道:“我帮你们纯粹好心,你若是不相信我,但可以去京城!去药谷!去找你们那远在天边的那些熟识的人!去找他们来帮你,来救人!我一走了之可没什么不得了的,世上也没规定好了我就该救这个人,但是只要我一走,你能不能找来人我是不知道,可他是死定了的,你信不信?”
“死定了”三个字像是魔咒,小锤子般锤在女孩子的心尖上,锤得她不可名状的心惊肉跳。
女孩子被他威胁得有些害怕,有些动容,但又倔强,抓着手上的东西松松紧紧了好一会儿,才十分不甘心地开口道:“你......你教我丢了它,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男人嗤笑了一声:“青纹獠牙威武面,谁会不认得。”
“那你还......”
“小女娃,”男人打断她道,“我并非不尊重人,可这里不是你天大地大的关口边防,任着你胡来?”
他眼睛上满满地挂着漫不经心,是真的生死各安天命的意思:“你们浩浩汤汤的人马在归叶,我不知道你怎么来到岐山这一头的,但你拖着他不肯回去,是害怕吧?”
女孩子警觉起来。
“害怕你还敢这么明目张胆?”男人笑得讽刺,“我捡到你,大家遇见,是缘分。我敬佩英雄,也感恩天命,搭一把手,你们接着了,也行。可个人有个人的活法,我偏偏不一定是正道的那一个。救你们,是情分,你俩身无长物又一清二白,就算不救,我自个儿走了,他死了,也不管我的事,是本分。”
女孩子又要反驳什么,被男人一抬手,喊停了她的话:“说认真点儿,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看不上眼。我一个小平头百姓,最看重的还是眼前的死活,刀没架在我脖子上,我不知道疼。你们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重要的事我都不懂,我只知道我夫人此刻还在家中等着我回头吃饭呢!”
他话音刚落,就见店家颤颤巍巍地从旅店里头跑出来,晃着手中打好的酒,跑得一步一动,让男人十分担心他跑着跑着就要摔上一跤,还把酒跌了。这可是付过酒钱的!
他干脆下了车,去接一把手。
他和旅店老板说话间,女孩子一眼不眨地瞪着他,手却是渐渐松了。最后,她十分不甘心地,狠狠地咬着牙,翻身下车朝远处跑去。
男人看着她跑远的背影,终于长吁了一口气,觉得自己这几天真是把一生的话都说得干净了,嗓子里都烫得哑。
车里面断断续续的呼吸声越来越微弱,在这北地特意制造出来小小的温暖空间中,被冻成了虚影。
长烟浩浩渺渺,车马绝尘而去,壁帘厚重着所有人的心,挂着雾,挂着风,挂着前尘莫问,后路不知的忧愁苦闷,忡忡之心。初生的太阳还未升起,只有隐约一点儿红色的、又橙色的光,薄薄地照彻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