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信和穆连云都忙，忙着天涯海北，一年到头少有闲情逸致，连跟自家对象亲亲热热的时间都没有。和先皇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们家，他们两位也不好带着谢白到处跑，于是谢白被孤独地留在了京城的将军国府里，天生缺爹少娘。

他小时候不知道家里头是个怎么样的情况，也不知道周身全是虎视眈眈的眼光，他其实等同一个人质，但难得的无忧无虑。

和先皇养虎为掣肘，想先行给幼虎加上镣铐，就钦点了谢白作为当时已经入朝听事的太子下首的太子侍读。太子年二十，早都不需要太傅在一旁打手心似的谆谆教诲，更不要说是侍读。太子侍读的身份荣耀又尊贵，但在当下看起来就好像笑话。

他在京城里住了八年，之后随上北疆，在北疆呆了大概一到两年、两年没到的时间，又跑回京城里充作赖事的御林军了。

两位将军很有自知之明，大华的情势一天比一天要好，和先皇着意培养武将，边关新的将星冉冉升起，准备起势而替之。他们知道自己卡在哪个位置上，并不伸手阻止。

两位将军不姓郭，并不想把手上要命的军权和数也数不清的眼线阴谋权术交托到自家孩子的手上，害他不得好死。于是对谢白要求并不算严格，很多事情任着他胡来，只要不为非作歹，基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连和先皇点他去做太子侍读的旨意他们都乐见其成，简直正中了下怀。将军们本意就属他得过且过，太平盛世，若是从文弃武，也算一条出路。太子殿下仁和，他距离近点儿处境能好点儿不说，太子大成，他这个太子侍读，还能平白赖上一位太傅。

实在不行，家里也还有一个空位的侯爵够他无所事事地安度余生，纵然和先皇有意架空谢家侯爵，但富贵总还是保得的。

他一个闲散侯爷，不必功勋彰著、不必殚精竭虑，不必万人敬仰、爱戴，甚至不必正直为人、以至于刚正不阿——只要普普通通，又平平安安大富大贵一生就够了。

谢白小时候作为一个没爹没娘，但家里有钱有权的纨绔，活得相当风流潇洒，自然惬意。

然后他的纨绔生涯在十四岁时戛然截止了。

他十四岁时，北疆出了事，上蛮撕毁停战条约，一夜之间雁去重关被破，光是送信回来的这一路上，就有不知道多少负隅顽抗的将军将士们纷纷陨落，北疆一时竟陷入无人之地。

朝廷顾不及暇，无人可以交托，就只有一道圣旨临危受命，就把尚是个少年的谢白指使去了北疆。大约是命运，谢家人避之唯恐不及，这担子却还是落在身后子嗣的身上。

他没什么借口贪懒了，就在那扎根了十年之久，从此远离京城，只偶尔回来赖上小几个月，又很快回去。

他得过且过半生，潦倒浮屠半生，却终究没有长成两位将军想象中的那副模样。不知是幸也不幸。

不过两位将军自己都是说一不二的人，却只想让孩子当个得过且过的墙头草，自发地成不了大器，偷得浮生，不可说不是有些痴人说梦、异想天开了。

十几年过去，早年在京城中的记忆应当随着年岁增长有些模糊了，谢白早就对着京中的事物没了什么多余的感觉，若还剩下些什么，也都是些极久远的陈旧老事了。

可正正经经的将军国府就在京城之内，少年的谢白无忧无虑的时光全在平安河的包围之中，他对京城的意味始终是不一样的。

一身过于复杂，几代人的爱恨交织在毫无关系的谢白身上，隔代亲，要人命。而世事就是这么说不清又不讲理。

阴差阳错之下，谢将军还是这么异军突起，稳稳地卡在几代人爱恨交织不得的结果之间。宣泄不出，结果不得。

他既得看重，又被忌惮，皇家与谢家的关系、君与臣的分界几近临界点，此时就像浇上了油的干稻草，只要一点微不足道的火星，也是一触即发。

兴许是距离得太久了，又兴许是改换了身份，看东西的眼光也不一样了起来。他莫名地冒出一股物是人非，又近乎于近乡情怯的心思来。

想多看看京中每一寸风土每一寸水，或是熟悉或是遗忘，或是早都翻天覆地陌生的楼阁殊途。他其实也看不见，眼里全是稀奇古怪，再加上京里三四年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可还是有点儿小心动、雀跃。

徐云这个新奇客还好，比这如假包换的京城户口都还好，谢白倒是逮着机会就想出门逛逛，半点不担心自己那见不得光的身份问题。

他骑在驴子身上，任由徐云牵着他瞎溜达，过往的景致看不清楚，剩下的心思已经飞到九霄十万八千里之外，说是出来溜达，其实完全是在消遣徐云。

秋叶说快点到饭点了，让他们两个悠着点别瞎跑跑，但她说的话对谢白这个好无赖的从来都是耳旁风，仗着徐云人生地不熟，跑了多远也不提醒他一声，这会子驴蹄子撒着欢儿的跑，早不知道拐到哪里去了。

谢白还在神游天外地想着什么，却不防前面突然来了一个急刹车，踏着小步蹄子的二驴突然刹住了脚步，连徐云都不知怎么往后躲了躲，也不出声。

前面的闪出一道高大的黑影挡在了他们之前，谢白眼前的视野猛地一暗，一道长长的黑色棍棒样的东西横在黑影与他们之间的地上，稳稳地一杵，横在了他们跟前，拦住了去路——

伴着一声，钢敲铁杵在地上的沉重、又清亮的响声，狠狠地“铛”了一下。

威严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