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庭帐在其中，十里外是真容部的驻扎点。穿着棉戎长袍的少年人猛地掀开帐帘，一手提着刚猎下来的鹿肉，那肉新鲜得拉着血丝，少年一脸的雀跃。他朝着帐子里头喊：“苏言叔！你快来看！我今天赢了猎，得了好大一块鹿肉！”

草原上常常会举行围猎，以前是为了储存过冬的粮食，后来也发展成比赛的一种，以此来角逐谁会是最勇武的勇士。现在虽然已经渐渐不这么做了，但围猎会的习惯却留了下来，成了孩子们的游乐玩闹。

如果有哪家的长辈大人手头痒痒了，偶尔也会挑一张弓一把刀下场陪孩子们玩玩。一群少年少女拿着长弓或是挑刀骑着马去追逐特定的猎物，猎得最多的人会得到部落里祭祀用的鹿逐当做奖赏。吃一口劲的孩子沿袭了“最勇武的勇士”的说法，一般都会想去争一争这个赏头，在一群羡慕的眼光中好好风光这么几日。

门帘子外的少年人脸上写满了欣喜与骄傲，他约有十四五岁，个子很高，跑了一路，白皙的脸上漫出了红，有少年人特有的俊气。打卷儿了的头发被汗水贴在额头，青蓝色的长袍上身卷了袖，露出壮实的小臂肌肉来，正是蓬勃的年纪。

这个年纪的孩子都不大能够藏得住自己的情绪，所有的欢欣和伤悲一望到底。

里头的男子听到他的呼喊，慢悠悠地离开了帐子里的炉火，从围桌里走了出来。他虽身身着草原长袍，甚至还挂了一条北狐毛裘，却是不折不扣的中原面孔，和四周带着棱角的草原原住民看起来有些不搭调。

比之周遭，他柔顺儒雅得过了头了。

苏言端着手咳嗽了两下，接过他手上的帘帐子，好让少年人进来，那帐子本就遮掩得不严实，还需他稍作整理。帘子外头那张雀跃的少年面孔端在前，手上举着大块剖好的鹿肉，一副讨要夸赞的模样。苏言看了就忍不住笑他，顺了顺少年头上顶着风燥起来的毛发，对他说道：“阿苏格，瞧你那野样子，进来坐着烤你的肉吧！一会王上要是找起来，又会觉得你只会玩，不懂事。”

“啊？”少年露出了一个憨厚的表情，想想随后又放下心来，摸了摸后脑，笑得朗气：“才不会，大汗可喜欢着我咧。每一回我去大汗帐下，他们都说我该是个做将军的料！像我阿娘那样！大汗才不会嫌我！”

男人笑着摇摇头，心中觉得他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阿苏格欢喜地抱着他的鹿肉，在炉边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坐下来，带着血的鹿肉往钢叉上摆了就要上火炙。他一边兴致勃勃地看着那滴流着油水的肉块，喊着问要苏言那些神奇的调料，一会儿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对了，苏言叔，今早大汗叫你去做什么？怎么这么久不见你回来？”

“许些杂事，都是些里里外外的腌臜，叫你听了你也嫌烦。”苏言掸了掸衣上褶皱，层层叠叠的袍服，符合上满人豪放的心思性格，做得大手，压根没这么琐碎需他时不时地整理，但他总是改不过来这个在大华留下来的习惯。

他点着阿苏格的脑袋道：“车迟的傻子们又上来招王上不快，万一一会儿见着大汗，你别去戳他心杆杆儿，大汗疼你归疼你，也别太没规矩了。”

“噢。”阿苏格缩了缩脖子，趁苏言转身时偷偷朝他摆了个鬼脸：“知道啦！啰嗦阿娘！”

男人在他头上拍了一巴掌，笑骂：

“去你的。”

远中有风传来唱颂，吹起和平之下无数人的嬉笑怒骂。

真容部的勇士啊，你看看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草原的风已经不止一次的吹过门帐掀起帘房，勇士们骑着降服的烈马呼啸在草原上，你听到天上苍鹰盘旋之地传来遥远天神的唱诵了吗？你听到四面的号角声和猛兽们咆哮着的嘶吼了吗？

你还有漫长的时间，天给你眼睛，给你耳朵，给你嘴巴，而我已经快要等不及了。

淮王府书房内，丹平不知什么时候已退下了，府里唯一的主人仍在房中，他靠在椅背上，头疼地缓缓揉着太阳穴，却没能得到多少缓解。他躺了一会儿，想起什么似的直起腰，从书桌下的柜子中掏出了一个红白褂布的小锦囊，看也不看，是了然于心里上百次的位置，熟得不能再熟来了。

锦囊已经有些年头，红白的褂布多次摩挲或是多次清洗过，边疆找不出什么上等货色，上边的有些劣质的染色已经褪了，泛了布的灰白。锦囊的开口处有个绣扣，皮质镂空的扣子上刻纹着苏绣，丝线也有些发白，精巧的绣上还沾了些血迹，看得出随主人经历了不少风雨。

他从锦囊里头小心翼翼地倒出一张泛了黄的纸条，摊开来看，那细细的窄条上刚筋巧劲地挥豪了四个大字，间隙有风骨，银钩铁画的写着。

——“不日即回。”

孙虑重自嘲般地轻笑了两声，盯着纸条半晌，突然将这珍爱之物弹进了灯烛里，看着它慢慢绻起来，卷在半空中，飘成烟，烧成了灰烬，碎成了粉末。

而再半晌后，他像是才刚刚清醒过来，明白了自己做了什么，猛地弹到烛盏旁边，想要抢回那张被火舌吞没的字条。然而已经晚了，短短的字条迅速烧成了灰末，残存的焦屑掉在灯烛盏里。

纸张只有这么点，脆弱不堪，一点着，就一干二净了。

他楞楞地把着灯烛的柄，一动不动地看着灯盏里头的灰屑，脑子一片放空。好一会儿，他才魔怔似的伸出手指去捻起了一寸掉在里头的灰屑，灰屑在火中沾上了烛盏中的灯油，被伸入口中一并含了。

像是个傻子，想要尝尝是什么味的。

孙虑重闭上眼，长长地喊了一声，一口叹息，又躺回了椅背上，终于结束了一段长梦。

一寸相思一寸灰，灰是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