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的公务已经与翰林院截然不同了, 每次考课之后, 朝廷都会给予一段时间让调任的官员熟悉新的公务。
尤其是一些外派或者调回京里的官员,就只是路上的行程,没个十天半个月那可不够, 更别说还有一些公务的交接了。
大理寺掌刑狱案件审理,但实际上每个地方都是知县、知府, 而京里又有怀阳府尹,大理寺所管的案件全都是经过了各级地方长官审核过了, 而能被送到大理寺的都是不小的案子,地方没办法处理才逐级上报来的。
有的就是进京告御状的——认为地方的长官断案不公,跑进京里请更高级
衙门审理的。
就是这类的案子也归大理寺管。
不过, 真正能进京告御状的本就不多, 墨珣的日常工作也就是审核各个地方的卷宗罢了。
大理寺丞和御史丞又完全不是一个档。
御史丞是御史台的最高长官,而大理寺的最高长官则是大理寺卿。
大理寺丞一共有六名, 主要职责就量刑。
量刑是从综合多方面因素进行考量——有但不限于犯罪事件本身以及其犯罪事实对社会造成的危害,还有犯罪人的身份。
皇亲国戚犯案自有宗正寺审理,没大理寺什么事儿。哪怕是有人告了上来, 最终也只能移交给宗正寺,大理寺只能派人协同审理。
只是, 涉及皇亲国戚的案子, 本就十分难办,如非必要,自然是能避则避的。
免得羊肉没吃饭,还惹了一身骚。
而设置六名大理寺寺丞, 则是为了防止单个人心中有所偏颇。所以每次判刑,六位寺丞都需给出意见,经商讨无误之后,六人具保签章。
墨珣在大理寺熟悉了小半个月,这就把自己应该负责的公务范围理解清楚了。
他原先在翰林院,虽然是编修年史,但是公务却十分繁琐。每年发生的大事都要一并记录下来,还有各个州县的志,这些都要汇总起来。
而墨珣离开又回来,他的日常工作便换了,从编修年史转成了修文撰写典籍。
原本墨珣刚进翰林院才三年,这次考课是没墨珣什么事的。墨珣平日的公务也会慢慢交接过去,最后也是变成撰写典籍。
毕竟公务也是要有一个适应的过程,编修年史就很容易让一个翰林了解到这几年来各个地方发生的要务。
但是,撰写典籍,那就麻烦多了……
原本翰林院的官员就大都是科举取士出来的,哪怕是嘴笨的,但也心里也是能写能算。撰写典籍这种工作,每天哪怕只是遣词造句,都要反复推敲。你刚写下一个字,旁边立刻就有人来驳斥,说这个字不妥当,一概换成什么什么。边说,还边引经据典。就算你本人不吭声,也总有别人会出来反驳他……总之,墨珣每一日都跟在集市里度过了似的。
到了大理寺之后,依照规矩,每一个案子都应该由他们六人同时查看,并且各自写下意见之后再签章。但是,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时间长了,人员有所懈怠,原来的规矩像是废了一样。
墨珣发现,每日送到他面前的案子是直接被分为六份,他们这六个大理寺丞每人取了一份。等阅览过后便在一旁写下自己的意见,而后只需要再拿去给其他五个大理寺丞签名便可。
叫墨珣来看,其他的几个同僚怕是压根就没有仔细看过别的同僚送过去的案子,只是囫囵地写下名字罢了。
墨珣不敢怠慢,这写下了名字,那就意味着这桩案子是他墨珣认下的。万一将来出了事,有人来翻案,还翻成了,他直接就会被牵连。所以每一
次,墨珣拿到其他同僚送来的案子,都会再仔细看一遍,确认无误了才签上大名。
然而,墨珣小心谨慎,但他的这副样子落在了其他几个大理寺丞面前,那就是瞻前顾后了。
碍于越国公和宣和帝,他们倒是没怎么当面给墨珣难堪。但若是墨珣出恭,或是有事出去,他们必定会把握时机在背后嗤笑出声。
也正是因为如此,墨珣总是比别人来得忙碌。有的时候,别的同僚已经忙完了公务,坐到外头去吃茶了,墨珣还一个人坐在案前,头都顾不上抬。
初时还好,墨珣尚未发现有什么案子与几位同僚意见相左,而墨珣也知道自己这个“不与他们同流合污”的模样,必定是另他们十分不喜的,平日里没什么事也不随便去麻烦他们。毕竟除了他之外,另外的五名大理寺丞都是在大理寺呆了好几任的老臣了。
“老臣”,除了年纪大,资历深,往往还会伴随着倚老卖老。
墨珣本来就是活了几千年的修士,到了这里处处受制于人已经让他很是不适了,在翰林院时为了不给越国公惹麻烦,墨珣也是尽量不给其他的同僚往来过密,现在到了大理寺,自然也不例外了。
墨珣的那些个同僚们,虽然有在顾虑越国公,但要让他们像墨珣那样重复做“无用功”,他们才没那个闲情。
反正这么多年都是这么做的,也都这么过来了,压根就没见着出了什么差池。所以,墨珣要想多干活,那让他干就是了,谁又知道墨珣能撑多久?说不定,就只是因为刚进大理寺,想给同僚们留个好印象罢了。
想他们当年,刚进大理寺的时候,哪个不是斗志昂扬想要干出一番事业来,让皇上另眼相看的?但这种想法却还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年龄的增长而逐渐消失了。现在啊,反正也升不了什么官了,就守着自己这个一亩三分地好好度日就是。
只是,墨珣这样的动作,刚开始的时候还好,几个同僚都还能接受,可时间一长,他们老见着墨珣这样,心里也就起了慢慢起了怨怼,总觉着不该让墨珣这样独善其身才对。
他们原想着墨珣与他们以前一样,只是刚进大理寺的时候表现得积极上进一些,却不料,已经好几个月了,墨珣还是这样完完全全按照规矩来,更是丝毫没有懈怠。哪怕墨珣是越国公的干孙子,但这一次也是被破格提拔上来的,让他们心里十分不太舒坦的。
任谁都知道,京官想要升职,那需得一个字——熬。
有的衙门,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进的。如果不是在朝为官多年,年纪轻轻就想进来,那也是难上加难。
正是因为这样种种的因素,让墨珣的这几个同僚对墨珣的观感并不十分的好。
而这些的“不好”,最后还是被墨珣在卷宗旁备注的一个异议给点燃了。
“墨大人这是何意?!”同僚看着卷宗一旁的小注,简直快气疯了。
墨珣一脸不明就里地抬头去看眼前这个火冒三丈的同僚。尽管脸上显得莫名其妙,但内里却是心知肚明的——他成为大理寺丞之后,别看表面上大家都对他客客气气的,但实际上却十分不屑他,总觉得这次能够升职不过就是运气好罢了。再加上,墨珣的品德有亏在前,若不是皇上破格重用,怕是连在乡下开个私塾,教书育人的资格都没有,又怎么还有机会在他们面前晃荡?
无规矩不成方圆,既然大理寺原就有大理寺的规矩,那就理应遵守才是。像大理寺丞这样的官员,本来担子就不轻。可他们这么草率行事,那跟草菅人命有什么区别?虽说交到大理寺的卷宗里,大多数人都是有罪的,但有些罪却不及妻儿,可这些人这么大笔一挥,万一量刑过重,那就是毁了一大家子的人……
墨珣本身虽然并不是什么大慈大悲的人,但若让无辜的人因为自己的一时疏忽、大意便就此悲惨一生,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也还是会过意不去。
而到墨珣眼前的这个同僚叫苗禄觉,这些日子没少在背后说墨珣的坏话,但大都是冷嘲热讽。
只是话语里的恶意恐怕都要弥漫整个大理寺了。
墨珣心知这个苗禄觉早就看不惯自己,但两人毕竟同在大理寺为官,平日又同处一间堂屋,基本的礼数还要有的。这么想来,墨珣便起身拱手道:“苗大人问的是什么?”
苗禄觉为官多年,哪里不知道墨珣这个明知故问的伎俩?他也不再重复,只是点着刚才被他一把甩到案上的卷宗,“什么叫量刑过轻?就是一桩欺诈案,难不成你觉得这个案子还要杀头不成?!”
墨珣瞧着他这样,看着也是个明白人。今天闹这么一处,不过就是来试探自己罢了。先探探自己的底,以后才好对症下药。毕竟自己平日里也不怎么多话,跟同僚之间的感情也是君子之交罢了,苗禄觉想摸出墨珣的心思恐怕还要观察一段时间。但墨珣耐得住,他的这些同僚已经耐不住了。
毕竟墨珣这般“特立独行”、“标新立异”,在他们眼中那就是异类了。
总得“同流合污”才是。
“苗大人。”墨珣自然也是看到卷宗的,上头是他的字,正是他写了批注。“这个穆孺其既然在外头放贷,约定利二,签字画押,白纸黑字。黄二先前归还了一百缗钱,隔了一个月又还了一百二十缗,但穆孺其却不认,等到期时让黄二连本带利归还……坐契不退,反而还额外加利……黄二无力偿还,穆孺其便逼迫黄二以儿子抵债。黄家哥儿不应,但却被穆孺其强抢至家中,坏了名节……可是这个案子竟然只判黄二归还本金及利钱?穆孺其赔偿黄二两百缗,并归还黄家哥儿?”
这是什么量刑?!
墨珣看到的时候简直要气笑了,让黄二还钱,把黄二的儿子还回去……这就一了百了了?那个哥儿已经坏了名节了,还回去有什么用?而且穆孺其说了以黄家哥儿抵债,现在把人睡了还不认账?
大理寺这根本就是在包庇穆孺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