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珣怔了一下, 眼眶稍微放大了些, 却又很快恢复了正常,“如果要臣来开药的话,那臣可能还需要看一看皇上以往的脉案和用药记录。”
墨珣这话里的言外之意也很明显, 如果他没有看过宣和帝过往的用药记录,那他怎么给宣和帝开药?万一把宣和帝吃出了毛病, 那谁担待得起?
还不等宣和帝发话,墨珣又道:“认真说起来, 其实臣并不如太医院的御医们熟悉皇上的身体。皇上又何必退而求其次?”
用太医院的御医才是首选。
墨珣其实根本不想给宣和帝开药。
虽然进入太医院是大周大多数大夫的梦想,但太医院也是个每天都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的地方。
不拘是给达官贵人看病还是给宫里的内命夫、帝王看病,只要一个不小心, 没能把人的病医好, 那就是死罪了。而且,作御医的, 还很容易扯进宫廷秘闻里。
就宣和帝子嗣的问题,怕是宫里已经换过好几次的御医了。
看脉案、用药记录,那就得耗上好长时间。墨珣猜想, 宣和帝怕是不会让自己看他的丹方,甚至都不会告诉自己他在服丹药。既然宣和帝不欲对自己交托信任, 又怎么好指望自己给开药啊?
“那就派人到太医院去, 把朕的用药记录和脉案都取来。”宣和帝这话并不是说给墨珣听的,而是直接让屋里的内监到太医院去。
墨珣嘴上动了动,却不打算再说了。反正现在看宣和帝的反应,怕是无论自己说什么都无法改变宣和帝的决定了。既然如此, 再多话也没什么意义。
内监去太医院传消息,等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带了好几摞的记录。
不单是墨珣,就连宣和帝都禁不住皱眉,“都是朕的?”
宣和帝从来没去了解过太医院的运作,是以,刚才墨珣提起这些的时候,他也并不觉得有什么麻烦的。但眼下,这么多的记录,那得翻到什么时候?
随同前来的御医连连点头,“是的,这是皇上近两年来的记录。”每个记录都得有两三名御医签章,马虎不得。
宣和帝转而又看向墨珣——难道让墨珣留下来把这些记录都看完?还是让他都带回去?
墨珣只是烦恼了一下,随即就将眉头舒展开了。
“罢了。”宣和帝摆摆手。
他刚才听墨珣给自己的诊断,听着就跟宫里的御医说得也差不多,就算开药估计也是差不多的方子,没必要搞得这么麻烦。
宣和帝现在是一动脑想事情就觉得烦躁得很,恨不得都推出去让别人解决,甚至还没开始动脑想就已经觉得烦了。
这会儿,本来应该是墨珣烦的,但宣和帝一看到太医院把记录全堆在自己面前,心里真是没来由的烦闷。
宣和帝呼出一口浊气,“都出去吧。”
墨珣四下看了看,见御医和捧着记录前来的内监都忙不迭地出了门,他也麻溜地对宣和帝拱手,“臣告退。”
宣和帝不耐烦地摆摆手,那架势就跟让他这么烦躁的根源是墨珣一样。
墨珣得令,转过身就往外头走。
但走出去还没几步,忽然听到屋里一个声如洪钟的“慢着”。
墨珣脚下一顿,稍稍偏过头去看在一旁守着的内监。
内监头都没抬,根本不可能给墨珣任何指示,墨珣不得已之下,只得转过了身走到门边候着。不管是不是叫他,听到了声音总不好再走。
不多时,宣和帝从里头走了出来。
明黄的靴子正落在了墨珣跟前,“你随朕来。”
“是。”
墨珣不知道宣和帝怎么会突然改变主意,又不让自己走了,但既然宣和帝发话了,他也只能应下。
宣和帝没说,墨珣也不敢问,只能一直跟在宣和帝的身后。
宣和帝比起之前墨珣见到的时候要沉默了许多,如果是之前,他必定会跟墨珣闲聊寒暄一番,但现在却这么不声不响地一直往前走,反倒让人心里不住地打鼓。
墨珣之前虽然应邀进宫赴宴过,但却对并不熟悉。毕竟他们这些汉子也不能随意在后宫走动,以免冲撞了内命夫。
宣和帝一出了大门便坐上了御辇,而墨珣却只能亦趋亦步地跟在一旁。
这么走了大概有一炷香的时间,御辇才停了下来。
墨珣刚才一路上十分谨慎地在注意方位和路径,此时停了下来,才得以抬起头看看自己此时究竟身在何方。
此处烟雾缭绕,确有一丝神秘。但空气中的味道对墨珣来说却并不那么好,仔细辨认之后,墨珣心里便已有了计较——宣和帝这是带墨珣到了自己炼丹的地方。
若单从外观上看,这里与宫中的其他宫殿并没有丝毫的不同,但墨珣就是能感觉到十分浓厚的黑红色的气息。就连朱红色的宫墙与柱子,都渗着黑气。
这种情况,墨珣只有在邪修的洞府,或是长期居住的地方才会见到。这是已经沾染了邪修的气息,将周围的环境都同化了!
墨珣抿着嘴,鼻息之间更是萦绕着浓郁的气味。
宣和帝从御辇上下来之后,看了墨珣一眼,“随朕来。”
“是。”
墨珣本来以为宣和帝炼丹是只是私底下罢了,却没想到他竟然带自己到这个地方来。
宣和帝刚走进大门,一旁的内监立刻跪下请安,“参见皇上。”
这一声响起,屋里的人很快就都出来,穿着道袍的那些都站着,而宫里的内监则是跪到了地上,纷纷向宣和帝请安。
宣和帝应该是经常来,所以他们听到动静之后也并不慌乱。
墨珣站在宣和帝背后,在宣和帝没看到的地方打量着这些站在宣和帝面前的术士。不单单是宣和帝,这些术士身上的味道也并不好。而且,这些术士身上还萦绕着黑气,正是邪修才有的样子。
墨珣不自觉蹙额。
他从这些术士身上没有觉察到灵气波动,但他们周身萦绕着的明显黑气却十分明显,连气味也都很浓郁,只是并没有宣和帝这么厉害罢了。
如果只是炼丹和服用丹药,不至于会变成这副样子才是。
墨珣知道自己日后不见得还会有机会再到这处来了,是以,探究的心态就占了大半。
“免礼。”宣和帝刚才一路都沉着脸,现在看到术士却又露出了些许笑容,语气也带着适才与墨珣交谈时没有的轻快,当真令人称奇。
术士们也不管宣和帝没带人来,立刻上前向宣和帝介绍起他们最新的成果来。
“皇上今日来得巧,正好刚出了一炉‘仙丹’!”这么说着,领头的那个术士将宣和帝往炼丹房引。
宣和帝让墨珣跟着,墨珣便一直跟在后头,直接就跟到了炼丹房里去。
本来有几个术士还想拦一拦墨珣,但宣和帝什么都没说,他们便也就只能放任墨珣进去了。
墨珣进了这个炼丹房,直觉得此处有一股十分油腻的味道,让他心生厌烦。
“皇上请看!”术士仿佛献宝一般,将今日刚炼出的丹药送到宣和帝面前。
“此枚丹药,通体金黄,晶莹剔透。”这么说着,术士又伸手微
微在丹药旁扇了扇,“气味宜人,正是上品!废了这么多炉丹药,才得了这么一颗。”
墨珣听到术士这么说,一边忍着心中的烦闷,一边顺着术士的话去看他手中的丹药。
确实是晶莹剔透,看起来十分漂亮,但气味宜人……是不是说错了?
哪怕墨珣对屋里的气味再反感,却也并没有屏蔽掉自己的嗅觉,而是仔细去分辨各种气味。
术士说完之后,就将丹药递到了宣和帝手上,让宣和帝亲自查看。
宣和帝接过了丹药之后,拿到眼前查看了一番,又放到鼻子前头嗅了嗅,最后才得出一句,“果真不错。”
话音刚落,宣和帝便转过身,将手伸到了墨珣跟前,示意墨珣接过去,“看看。”
丹药乍一看当真晶莹剔透,外头就好像裹了一层麦芽糖一般。
墨珣恭顺地将丹药接了过来,也学着宣和帝的样子样子,对着阳光看了看,又放到鼻子边嗅了嗅。
不这么近嗅还好,这么近一吸气,墨珣差点就把这个丹药丢了出去。这股味道刺鼻得很,简直就像一根针直接扎进了鼻子里一样。
就是墨珣当年炼丹废掉、炸炉的那些废料也不会臭成这个样子,这丹药……
这算什么丹药!
“如何?”宣和帝一直在看墨珣的表情,自然没有错过墨珣皱鼻子的小动作。
就刚才,宣和帝本来是觉得既然不用墨珣开药,那么就直接让他出宫便是。
可静下来之后,宣和帝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竟是鬼使神差地就将墨珣带了过来。
“……”墨珣觉得宣和帝的问题很不好答,难道宣和帝是想听自己夸它长得好看吗?“不知这个……这个丹药是什么作用?”
长得好看,又什么用?
宣和帝轻咳了一声,立刻看向刚才激动地向自己介绍“仙丹”的术士,让这个术士出来回答墨珣的问题。
术士这是头一次见到墨珣,但看墨珣身着官服,也不像是被宣和帝新召进宫的术士,立刻委婉地说:“此次丹药可使人延年益寿、青春常驻。”
如果此时只是宣和帝在场,这个术士可能要直接说“可长命百岁,青春永驻”。
在术士看来,墨珣就跟宣和帝差不多,充其量就是个门外汉。而且这么年轻,怎么都不像是懂行的。
被宣和帝请进宫里的术士,大都年纪不小了,说起玄术、黄白术,那是头头是道的。见到了他们炼制出来的丹药,一个个都十分激动,绝不会是墨珣这样的反应。
所以术士只当墨珣是宣和帝的宠臣,今日带他过来不过就是为了让他见见世面罢了。
墨珣听完了术士的话之后果真兴致缺缺,勉为其难地颔首,“哦,原来如此。”
“你怎么看?”宣和帝听着墨珣没什么波动的声音,心里立刻不爽利起来。
他耗了不少的人力物力,这才得了如此宝贝的“仙丹”,怎么到了墨珣这里就这么不受人待见呢?!
宣和帝越想越不得劲,转而紧盯着墨珣,以眼神逼视墨珣,好让他能多说出几个字来。
“臣以为,能够延年益寿、青春常驻的方子,太医院就有不少了。”墨珣心里是觉得,能替代这个丹药的方子本就不少,何必这么麻烦呢?
墨珣不敢直接跟宣和帝说,让宣和帝不要再吃这些乱七八糟的丹药了,但提醒一下总是应该的。
在墨珣看来,宣和帝这个皇帝其实当得还不错,只要他自己不整那么一些幺蛾子把自己搞死就成。
宣和帝耐心地等了半天,却等
来了墨珣这么一句。不知怎么,非但没有舒快,反而从心底里涌起了一股戾气。
他看着墨珣,颔首道:“墨爱卿所言极是。”
宣和帝话音未落,眼前的术士当即“噗通”一声跪下了。
这一声跪得是实诚,直把墨珣听得膝盖一痛。
不单单是宣和帝介绍“仙丹”的这个术士下了跪,就连刚才跟着一起进屋的其他术士也都一并跪下了。
墨珣还没来得及从这些术士过激的举动中觉出不对的地方,便又听到宣和帝继续道:“太医院就能拿得出来的东西,还废了朕那么多天材地宝,才炼出这么一颗……”
宣和帝说话的速度极慢,但其中隐含的威慑却并不少。墨珣发现,宣和帝似乎酷爱以这种形式说话——一方面,便于他思考;另一方面,或许是为了吓人吧。
术士战战兢兢地在地上磕了个响头,随即抬起头来,企图纠正宣和帝的说法,“皇上,此丹与太医院的药方是绝不可能相同啊!”
宣和帝半眯起眼,低着头看跪在地上的术士,“噢?”
这一声,尾音上扬,那就是有兴趣听一听了!
这些术士才刚被宣和帝的一招杀鸡儆猴给吓住,这会儿余威尚在,自然是担心宣和帝一时不快,就又要杀人了。
术士赶紧把握机会,“这个丹药可祛除体内的杂质,使人的身体恢复到初生时的状态……”
那意思不就是变成个孩童?手软脚软的那种?
墨珣暗自腹诽。
“它还能使人通体生香,令人容光焕发……”这么说着,术士也不管墨珣在场与否,直接就将这个丹药的功效无限夸大起来,“仙丹中凝聚了……”术士偷偷朝着墨珣瞥了一眼,语焉不详地带了过去,“精气,服用之后可将自身阳气与阴气相调和,之后再‘引气入体’,那便是事半功倍……”
通体生香?
所以宣和帝身上才会有这么古怪的味道?
墨珣听着术士含含糊糊的话,也是在不住地在心里推测这个丹药到底用的是个什么配方。
要让丹药有个这么漂亮的外观,其实并不难——丹砂更是必不可少,鍮石、阳起石这些怕是也有。
但墨珣对丹药的外表并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这个术士嘴里用来“哄骗”宣和帝的话。
这些话听着还是蛮有道理的。
如果不是墨珣本身是修士的话,真要被这个术士给诓过去了。
就这么个破丹药,还想要阴阳调和?
要不是碍于宣和帝在场,墨珣当场就能翻个白眼出去。
宣和帝这么听着,也一直低着头在看那个术士,却是什么都没说。
术士没能得到宣和帝的回应,知道自己的脑袋还有一半在宣和帝手里,立马再接再厉地忽悠起来,“服用此丹,可凝聚元气。而有了元气才能生机不绝,进而达到鼎盛圆满的境界。”
墨珣看宣和帝一动不动,似乎也是在思考这个术士话语里的真实性。
墨珣既然那已经知道了这个术士是满嘴胡言,便也不再细听,转而看起这个炼丹房之中的摆设来。
这个炼丹房里一共放了两个丹炉,一个是金属质地,另一个则是泥质的,但两者都被做成了葫芦状。
上边的“小瓣葫芦”正开了一个小窗,或许是经常炼丹的缘故,小窗被烟雾熏得变了色。但又因为时常有人打扫清理,倒还是挺干净的。
只是,墨珣这么看着,眉头却仍是微微皱在一起的。因为屋里的气味实在太糟糕了,除了腥臭还有古怪的油腻,当真令人作呕。
墨珣强迫自己将注意力从气味上转移开,又去盯着丹炉。
两个丹炉上都有太极八卦的图样,泥质的丹炉是以瓷片嵌入,烧制成八卦的模样;而金属质地的丹炉则是用模具制成的。
两个丹炉上都贴了不少符篆。
墨珣这么看着,忽然发现,这一整个屋子里四处可见黄色的符篆,贴得密密麻麻。他并没有上前仔细观察符篆上绘制的是什么,就担心自己的举动落在了宣和帝眼里,到时候宣和帝又要问自己是不是懂这些。
而且,自己现在已经在朝为官四年,已经不是什么不谙世事的小孩了,在宣和帝面前还是要守规矩,可不能随意轻举妄动。
不过,墨珣没有从符篆上感受到灵力波动,想来也就是随便画了点图案在上面。就上头绘制的图案是真的,可没有灵力波动,那这个符篆也没有任何作用。
墨珣心里刚这么想完,忽然又觉得自己的话可能不太严谨。
应该说是,只有安慰的作用。
炼丹房的墙上还悬挂有一柄宝剑和一面铜镜,铜镜上头正是用朱砂绘制出了符文……
墨珣一直盯着那个铜镜,似乎是想分辨出铜镜上头画的究竟是什么。
恰在此时,墨珣听到了宣和帝的一声“起来吧”,这就将自己的注意力从铜镜上收了回来。
宣和帝像是信了术士的话,这就抬了抬下巴,示意术士从地上起来。
墨珣被宣和帝的这一声给吸引了注意力,见宣和帝已经将那枚“仙丹”装进了瓷瓶准备带走了。
术士这才松了口气,又开始不停地吹嘘这个丹药如何如何厉害。
墨珣看这个术士,似乎也有那么点儿道家炼丹基础,否则也不敢进宫来谋生活了。听他说话,虽然有的时候是信口胡诌,但却也是围绕着道教的主旨在说,看来也是用了一番功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