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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璧微瑕【三更合一】(2/2)

谢遗站在廊上,廊下是杂芜的满庭萩草,有极其鲜嫩的新绿从黄黑色的枯草中透了出来,盛着剔透的露水。

冬末春初,天气正冷。

秦执老远就看见谢遗雪白的衣袖被风吹的飘摇。

宛如一朵盛开在优雅夜色中的雪白昙花,为风恨吻,蜂蝶簇拥,却于最盛放之际走向无可奈何的衰败,片刻不给人喘息的机会。

他依旧这样容色美丽。

却又这样孱弱。

就好像和从前没有什么差别。

然而秦执只要一想到陈大夫和那些御医们说的话,就觉得五内如焚。

直到秦执走到跟前,谢遗才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一般,要跪下去。

然后就被扶住了。

谢遗没有顺势起身,而是坚持着跪了下去,膝盖磕在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雪白的衣裳沾上了尘埃。

天色昏沉,未曾散去的乌云就像是要压下来一般,带来泛着潮湿水汽的压抑。老树嶙峋光秃的枝头,有谢遗叫不出名字的鸟,扑腾着翅膀,盘旋一圈又落下。

谢遗就这样,低垂着眉眼,跪在秦执面前,说:“请陛下容草民离宫。”

漫长的沉默。

周遭的人屏息凝神,等着君王出声。

而最后,秦执只是嗤笑一声,声音冰冷地吐出两个字:“不准。”

于是就看见,谢遗的睫羽剧烈地颤抖起来,如濒死挣扎的蝶。

呵。

你一定,很厌恶孤吧?

要如何与毁灭你的家族,杀死你的姐姐的仇人共处一室呢?

谢遗苍白的唇紧抿着,慢慢地站了起来,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才开口,声音还是平静:“是。”

秦执的语气略微和缓了些:“如今外界尚不安稳,仍有逆贼流窜,你出去,孤不放心。”

“是。”他应下,声音刚溢出唇瓣,就被乍起的风吹散了。

谢遗低垂着睫羽,漆黑的、静谧如深潭的眼眸中,有那么极其隐晦的笑意稍纵即逝。

他已经知道了。

原来,秦执喜欢他啊。

可是就像是谢如青说的那样。

——你不能爱上秦执,也不能爱上王景明。

像是志怪故事里突然得了机缘,开了灵智的妖。

一夜之间,那些天真全都被摒弃。

秦执拉着他往殿中去。

谢遗没有反抗,驯顺地跟从着。

他们穿过长廊,走进了昏暗阴幽的室内。天尚未黑,因而谢遗没有叫人掌灯,殿中光线暧昧,层叠的帷幔被玉钩半挽起,营造出幽深诡秘的气氛。

秦执叫人点上了灯。

烛火轻佻地跃了一下,而后就被灯罩罩住了,平稳地燃烧着。柔软的光一寸寸漫过黑暗,终于照亮了整个大殿。

宫女们裙摆也未浮动一下,安静沉默如游鱼一般,陆续地退了出去。

谢遗一手掩住了唇瓣,断断续续地小声咳嗽着,他被秦执按住肩膀,在软榻上坐下。

帝王却微微屈膝,在他面前蹲了下去。

谢遗察觉到他的动作,忙伸手扶他,眸中神色惶惑:“陛下,不可。”

秦执只是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让他坐稳,然后,半跪下去。

也许是谢如青已死,世家已倾,时局大定,秦执再没了心腹之患,眼下自然也不如往日那般克制守礼。

他握住了谢遗的脚踝,替他除去了鞋袜,撩起了宽松的裤脚,去看他的膝盖。

也不知道是他天生细皮嫩肉,还是刚刚那一跪实在是跪的太用力了,膝上莹润的皮肉透出了些青紫,在灯光之下显得有些可怖。

秦执拧眉:“疼吗?”

谢遗慢慢地摇了摇头:“还好。”

秦执伸手轻轻触碰了一下谢遗的伤处,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掌中握着脚踝,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像是想躲,又无处躲。

谢遗的声音响起,细弱的,如游曳在冰凉的雪水融的山溪中的一缕娇怯纤细的绿植,有那么些微不可觉的缠绵意味在其中:“陛下。”

秦执怔然了刹那,又回过神。

抬头看去,只觑见谢遗乌黑的睫羽被灯火一照,在雪白的面孔投下柔软的阴影,脸色平静地堪称漠然。

仿佛刚刚那一声低唤,只是秦执的错觉一般。

可是旋即,就听见了谢遗如呢喃一般的低语,轻飘飘的:“我好像,做了一个好久好久的梦。”

“我险些以为,我们还没有从那里出来。”他轻轻笑了起来,眼瞳之中竟然有了虚幻的笑意,“这些,只是将死之时,所经历的幻境罢了。”

帝王低下了头,胸腔里,像是被突如其来的柔软塞满了,甚至有些酸胀发疼。

愉悦与难过,如双生的花,彼此纠缠着,在他的心房里生长蔓延,肆无忌惮。

“无失。”秦执忽然低声念出了谢遗的字,他的掌心压在谢遗受伤的膝上,施加力道,出口的声音冰冷,“你可以恨孤。”

疼痛能让人清醒,谢遗已经有些涣散的眸光重新凝聚了,他看向秦执,缓慢地摇头:“我没有立场去怨恨陛下。”

他像是在说——是我的家族罪有应得。

秦执站起身,他的影子被烛光拉得很长,拖曳在地上。

谢遗坐在榻上,视线追随着他,仰起了头。

只看见,秦执仿佛带着某种逼迫意味地前倾下身体。

他贴近了谢遗,有一句话,顺着呼吸洒在了谢遗的耳中:“无失,孤心悦于你。”

像是天地颠换,星辰逆转。

重华殿在一瞬间,变得那么大,那么大……大到看不见精细雕琢梁柱,看不见逶迤堆叠的纱幔。

他们在一瞬间,变得那么小,那么小……小得如同跌落尽茫茫海水中的两滴微渺的水珠。

在无垠的空间里,只有那么一句“心悦于你”,悠悠的回荡开,又悠悠地荡回来。

连成回声一片。

谢遗的瞳孔睁大了。

毫不掩饰的错愕惊讶,从里面渗了出来。

秦执等着他的回答。

被抄家灭族的仇人表白,谢遗会怎么样做呢?

大怒,羞愤,甚至是佯做逢迎?

时间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只过了一个眨眼。

谢遗的唇角慢慢地弯了起来,微妙而又残忍的恶意,若有若无地流淌出来:“陛下,不该如此。”

秦执眸中的光彩,在这样的一句话下,碎裂成千千万万的星光,无声地湮灭在空茫的黑暗中。

曾经的世家公子,用那样慎重的姿态,劝谏:“陛下应当要做千古圣明之君,我如瑕疵,不可染玉。”

他起身,跪伏在地,雪色的衣裳如瀑铺散了一地,像是一朵巨大的洁白的花。他的额抵着地,低声又重复了一遍:“我如瑕疵,不堪染璧。”

多么残忍。

秦执阖上了眼睛,说:“你不是。”

谢遗没有动,只有低哑的声音从衣袖下传出:“是或不是,悉仰仗陛下。”

他将秦执逼到了绝路。

身后,已是万仞绝壁,再退一步,就是尸骨无存。

秦执若是执意要他,那他便是永存于白璧上的瑕疵。

要秦执眼睁睁看着他,被千万人一遍又一遍地唾弃。

秦执垂眸看着他。

只要弯腰伸手就可以触碰到的人,那么近,又那么远。

“谢遗。”他的声音嘶哑。

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别人:“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

自然是因为,我不愿意。

谢遗有些漠然地想——我不愿意爱你,所以也要剥夺你爱我的权利。

就算是,替谢如青报复于你吧。

“请陛下三思。”

阴影在地上静默了片刻后,随着衣料的摩擦声慢慢地远了,最终消失在了满殿通明的灯火中。

不知过了多久,谢遗抬起头来。

殿中只剩他一人。

有叹息,像是从深海的海底缓缓地飘荡出来,消失不见。

天彻底放晴了,谢遗的病也越发得重了。

初春料峭的寒气在枝头翩然擦过,惊扰了堪堪吐露的一丝新绿。清澈而璀璨的金色阳光,从云层里倾泻而下,被严峻寒冬摧毁的枝叶,开始柔软复生。

乔十一缓缓饮尽了杯中残酒,他淡绯的唇瓣沾了酒水,愈发显出一种瑰艳的色泽。于是那张比之眼前人稍微逊色的俊俏面庞,也因为这柔润的红显得出彩起来。

他搁下了手中的杯盏,眉梢微挑,笑吟吟道:“景明公子,你我都是为陛下效命的,何必要为难我的人呢?”

王景明瞥了墙角那人一眼,语调优雅漫不经心:“你说这是你的人?”

“自然。”乔十一道,“这人名叫云停,是在下买下的琴师……”

王景明却摇了摇头,淡淡道:“不久之前,你将他送给了谢遗。”他的语气已经温和,可是目光在一瞬间陡然冷厉起来,透出一种慑人的光彩,“陛下命臣肃清乱党,宁错杀,不放过……令行禁止。”

他将那四个字咬的极重,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道来。

可是乔十一轻轻哼笑了一声,有些微的嘲讽意味在其中:“谢无失也是在此‘宁错杀’的行列中吗?”

“……他不是。”王景明沉默片刻,如是道。

乔十一弯起了唇角,眼眸中有什么极其微妙的情绪浮现,又在顷刻之间消逝不见,他声音极低的呵出一句话来:“我想也是。”

熔金一般的光透过窗,抖落了人一身的金屑尘埃。

乔十一翘首望向窗外,眼眸倒映着远处靛色群山,声音情绪莫明:“谢如青已死,关于谢家最后剩下的那些东西在哪儿,最应当被追查的是他才对。”

王景明没有反驳。

确实,谢如青在死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就是谢遗。

她若是知道那些东西的下落,自然会告知谢遗,就算是为了让谢遗多上一样保命的东西也好。

乔十一忽然转过头来,笑了一笑:“可是,怎么舍得呢?”

谢遗啊,谢遗。

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人喜欢你呢?

他的目光又于倏忽之间锐利起来,逼视着王景明:“你舍不舍得?”

名满金陵的景明公子,只是低头轻啜了一口杯中的薄酒,说:“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我听说,他病的快死了?”

王景明愣住了,半晌,又微不可觉地点了一下头:“嗯。”

“那可真要快点儿了。”他说,“人若是死了,可就什么都得不到了。”

王景明沉默片刻,低声道:“他不会死。”

他对自己说——谢遗不会死。

乔十一又慢慢地笑了,有一些近乎错觉的、微薄的悲凉:“像他那样的人,无论是活着还是死了,都是一个遗憾吧?”

王景明拂袖而去。

他去见了谢遗。

不同于上一次他孤身一人站在长廊上,这一次,他坐在亭中,身边随侍的宫女内侍就有六七人之多。

乍暖还寒的天气里,亭中安置了暖炉,驱散了料峭的寒气。

微甜的香料气味,在空气中浮荡游离着,沾上人的鼻尖,缠绕不去。

谢遗看上去病的越发厉害了,消瘦的肩头几乎勾不住衣裳,空荡荡的衣袖被风轻轻鼓动着。可是,他只要坐在那里,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用做,就有一种摄人心魂的美丽。

像是什么妖邪的花,越是濒死,越是开放得盛大。

王景明婆娑着手心的玉佩,慢慢地走了过去。

他念出他的名字:“谢遗。”

谢遗缓缓抬起了头,看向他。漆黑的眼睛,雪白的面孔,形成一种奇异的对比。

王景明站到了距谢遗几步开外的地方,嘴唇动了动,想要斟酌出合适的字句。然而无论他如何斟酌,那些话都是不合适的。

他最终颓然地放弃了,单刀直入地问:“你知道,谢家最后剩的那些东西,在哪儿吗?”

谢遗注视着他。

不知是不是王景明的错觉,总觉得那双眼睛里,有类似嘲讽的情绪流露出来。

“知道。”谢遗说。

“请告诉我。”

谢遗慢慢地弯起了唇瓣,说:“好啊。”

王景明忽然生出些悚然之感。

谢遗的眸光轻轻晃动了一下,像是一坛潋滟的酒,被月光一照,显出粼粼的瑰彩来。

他说:“请过来一些。”

王景明走了过去。

“可以给我你的玉佩吗?”谢遗这样说着,“作为交换,我可以将那些东西的下落,告诉你。”

王景明轻轻点了下头。

他握住了谢遗的手,抬起,将一件东西放在了他的掌心。

那是一块无暇的美玉。颜色清澈,质地细腻。

看上去似乎和别的玉佩没有什么不同,可是入手的一刹那,却有什么特殊的能量,飞快地沿着谢遗的手心蔓延至他的全身。

像是全身上下每一处纹理都被熨过了,衰败将亡的躯体竟然在那一瞬间生出蓬勃的生命力来。

也是在那一瞬间,谢遗的脑中,“任务完成”几个字被金色的光芒点亮了。

他眨了下眼睛,用力地握紧了手心里的那块玉,抬眼看向王景明。

“那些东西,在……”他低声说出了一个地名。

王景明轻轻点了一下头,转身离开。

却在转过去的一刹那,忍不住抬手掩了一下唇,咳嗽了一声。

他放下了手,一线鲜艳的红慢慢地隐没在了衣袖里。

恰好有微风乍起,卷起了雪色的花瓣落入了庭中,像是潮汐涌出的素白的浪花。

谢遗看见了,雪白的面孔上浮现了一丝惊讶,声如喟叹一般:“梨花开了啊……”

春风像是在一夜之间吹遍了金陵,新生的梨花,是柔软皎然的白色,在枝头娇弱又怯然的绽放光彩。

王景明抬起了头,目光在雪白的枝头掠过,投向了无垠的天际。有不知名的鸟雀在山岚中飞过,化成黑色的一点,消失在了远处。

他慢慢地走出了亭子,唇却微微弯起,笑意浅淡。

可是身后却有宫女们的惊呼响起:“公子!!”

王景明一惊,仓皇回过头去。

谢遗乌黑的发如墨泼洒了一地,雪白的衣袖铺展开,有梨花散落其上,无声息地融成一色。

明明周遭那么嘈杂,他的心底却有死一样的寂静蔓延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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