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日光将夏末余热裹作一团,穿进放映室没合上的门缝,不时压着小辟邪的上眼皮。
“坠星之变,始于六十年前……”
抱歉,六十年前他还没出生。
无论人族还是妖族,多数少年的基因里都共享着对沉闷事物的反感。北洛无神地架着脑袋,把屏幕上的“坠星之变”盯出了花都没记下一个字,他忍不住偷瞄孪生兄长玄戈的电子屏,上面已经陈列了一排专有名词(西陵、巫之堂、破瞽之战等等),每条下都拖着一长串注解,看了犯晕。
真是服了玄戈,这些鬼东西也看得进去……不奇怪,他一向是课前预习的好学生。
历史老师是人族,女的,好像是叫司危。据羽林学长的可靠情报,她不点名、不“巡逻”,睡光整堂课也不会惹上麻烦。他的上下成了两条接吻鱼,依稀瞧见旁听席有个侧影,后半秒就飞去和瞌睡虫相亲相爱了。
北洛很少做梦,这回不止入梦,梦还有了形状。梦境之外悬着节奏滞缓的歌谣,以某种玄奥引力将整个梦境牵拉成狭窄扭曲的通道,他走到出口,被铺天盖地的红色蒙了头。这处界域比他见识过的魔域风光更为怪异。土质干硬,呈白色,找不出一寸生机,宛如裸露的脊骨,矗立其上怀抱头颅的大型石雕群就是骨殖的前臂。石雕下方围聚近百名头戴面具的人——指骨部分——头颈全被上方的某件事物紧紧拴牢,状如祈祷。
北洛的视线跟着攀爬,先触到天上斑驳陆离的光影,再游进和天际接壤的一方祭台。很快他意识到祭台并不遥远,这点距离足以让他看清祭台上的主祭。与身披黑袍的信徒不同,主祭上身赤露,像这片土地一样坦荡、原始,每一笔或收或放的人体线条都安放在最适宜的位置,机械般冷硬、精密。他的容貌被整片兽骨面具遮蔽,无从分辨他是否给予信众回应,北洛几乎认定这只是逼似活人的大理石的时候,他突然向巨型石像扬起右臂。
这绘有图腾的手握着骨刀,长发顺势摇漾,火光在这一刹迸入世人眼中,又在下一刹消隐在碎影之后。或许因这份倨傲足以侵凌神明,人们用血液填补皮肉凹陷处来柔化骨的棱角,图腾从肩胛延至黑底红纹的下装,衬得腰部愈发精实劲瘦。但展开双臂的起势、始终直指天空的刀尖,仍旧洋溢着肃杀的意态。仿佛是响应主祭的号召,祭台下的信徒的吟唱响彻上空,荒土之上也接连冒出了黑红色的花苞——分明是对神灵的蔑弃。
杀意锋芒毕露,枷锁般勒紧咽喉,才化形的辟邪仰起头,不禁发出细碎的哼声。他的瞳仁被这股力量拉得尖长,恨不得也化作两柄刀刃冲上祭台与人较量。台上主祭的眼睛渐渐地成为了他的眼睛,是他在祝祷、是他在舞蹈。是他在想——
指空刀刃骤然回刺,直逼喉口!
“祝祷之仪始于巫之国时代,是西陵最古老的习俗之一。每逢战事,西陵人都会在巫之堂鬼师的主持下完成这项仪式。我们相信,通过祝祷之仪能得到神明的赐福,护佑出征的战士凯旋归来。这段影片拍摄于十五年前,是仅存的影像资料,非常珍贵。”
北洛的眼皮受电击似地弹了开来。环形屏幕中的骨刀转了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挑下兽骨面具,露出男人漂亮却不阴柔的下颔,台下立时激起赞叹性的抽气声。他收紧咬肌磨了磨下臼齿,放映机旁的女人恰好望过来,眼角携着隐而不显的、属于胜利者的芒刺。
北洛在心底做了个鬼脸,戳戳做笔记的玄戈,摆出一嘴皮的满不在乎:“喂,那女人……是怎么一回事?”
“下次上课前做好准备工作。”玄戈记录回答两不误,“她就是巫之堂的人,这一点,你应该知道。”
“人族?”北洛向后一倒,把软座压成了躺椅靠背,“我可没见过这么爱装神弄鬼的‘人’。”
“就我所知,巫之堂的不少秘术连妖族都束手无策。不要轻视你不了解的事物,哪怕他们的外表并不强大。”
他们是孪生子,不必费神就能摸透对方舌根底下压着什么话。北洛料到玄戈对他刚刚的心悸有所感应,懒得掩饰,扭头盯着屏幕上结束祝祷的主祭:“我知道。比如这个人——我刚在梦里见过他——的确很强。他是谁?”
“西陵巫之堂最后一任鬼师。你真的该好好听课了,北洛。”
旁听席上的人飞快摇动电子笔,相较之下,他这个空双手公然来睡觉的“混不吝”实在对不起中央高校的入学证。北洛自顾自地“混不吝”着,四处闲逛的目光却有些发沉。
“省点儿说教吧,该知道的我还是知道的。如果我没记错,在人族那儿,他被称作……罪人。”
“鬼师挑起了破瞽之战,就人族的立场而言,他的确有罪。可我们是妖。”历史书写有很强的欺骗性,好似拿“破瞽之战”作遮羞布就能抵消当时的六神无主和灰头土脸。玄戈将屏幕转向北洛,搜索框下是满屏空白,“妖的寿命比人长得多,但到头来,也只会剩下这点东西。”
少年辟邪一言不发。他把座位调回去,目送鬼师走向祭台深处。
……
紫红天色沉下地表,把枯叶碾碎嚼烂,熔成柔软的浆,赤足踩下或许还会泛上血红的汁液。
司危怯然地跟着无形的足迹淌到石像下方,脚下的影慢慢和另一道交汇。另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按上她的发顶,生疏地顺着发丝抚摸,把一颗飘泊不定的心送回故土。
那手和影在她的泪光里一并离去。
祭台下的另一人穿过空荡荡的神道,给了她一个拥抱,用祭祀的面具罩住了她稚嫩的脸庞。她还小,巫之堂的祭祀面具里没有合适的尺寸,不得不用手托住它,再小心调整眼孔的高低。十来个人的神明就在这弹丸大小的天地里祝祷,但对那时的司危来说,这纤介的方寸包容了她的万物、一切和穷尽寿数都无法抵达的彼岸。
她收回按在屏幕上的手,刀刃带来的刺痛在皮下跳动。
“那个时候……”她低而慢地把一个个字搓成实体,“我总是觉得,你是想把那柄刀刺下去的。可我知道,你从没有那么想过。西陵已经不在,剩下的人,不能再没有信仰。”
“我永远无法参透你的想法。”也不会再有人为我解答。
“……我只能,让西陵用另一种形式活下去。这样……西陵就还在,你也还在。”
她张开手贴上玻璃,稍稍一拢,将地平线上的半片太阳盛在手心里。手背上的巫纹被夕光烫化、晕开,渐渐地和云彩融成惝恍的一块——
……
这只手在无垠的夕光中拉长,被十二年前老相片的滤镜染深、磨粗,血滴滚过粗厚的茧子,滑进军装袖口。
男人把剑插回剑鞘。
他查看了下伤口,驾轻就熟撒上药粉。巫之堂新药的效应立竿见影,创伤迅速收口,余下两痕深肉红色也被皮手套飞快地吞入腹中。他搭上暗扣后没过几秒,分散开的部队就赶到界壁外同他会合。
“报告长官,A、B区的目标已清剿完毕!”
“报告长官,螭部顺利完成任务!”
男人粗粗一瞥点清人数,紧敛的唇线才略略舒展:“还缺两人。攫剟呢?”
“路上看到他拎着个兵到一边儿训话去了。”一同巡视的貔部将领戎冬交代了副官的去向,“对了,缙云,我看那些‘瞽’老把魔物往你那儿引,上回也是,没受伤吧?”
缙云:“没事。”
“那就好。下次可别再孤军独战了,第一域能杀死‘瞽’的人只有你一个,你要是受了伤,我们这些人可不全得玩完?”界壁附近散着一批死去的魔,全是被利刃割开了喉咙,戎冬踢了踢魔物尖利的指爪,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来,“幸亏瞽没什么杀伤力,不然可够让人伤脑筋的。”
流星送来浪漫和告白——这话在半个世纪前就是陈腔滥调,但今天仍然适用。五十年前的坠星之变送来了一场地震、一道裂谷、一批批怪物和教科书级别的浪漫,那之后,不知多少对蜜里调油的小夫妻在同一天停止呼吸,完美避开未来的七年之痒。不长眼睛的‘瞽’是这堆赠品中的异类,它们按某种规律出现,每回都绑着一群可怖的魔兽;‘瞽’一旦消失,魔兽也不再侵入。二十年前,巫之堂上任鬼师虚黎推出这条规律,助第二域研发了能预报‘瞽’入侵的装置,但只能供坐镇第一域的有熊家主及时疏散人群,直到第二域用能销毁虚体的陨铁造出太岁剑,形势才有所好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