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姗姗那天的邀请很奇怪, 她从来不会主动找孟璟单独在某个地方会面, 更何况还是正儿八经的办公大楼。除了互动完全不友好以外,两人之间也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孟璟隐约有个预感, 是有格外重要的事情,当天告别未婚妻,赶到会面地点, 孟姗姗开口说话之前, 先将一个密封的棕色文件袋甩到她面前。
到这,抹香鲸顿了一顿,似乎在斟酌怎么接下去。
宋若帮忙问:“文件袋里是什么?”
孟璟拉住她的手, 握在手心里, 微微一笑。
里边是DNA亲缘鉴定报告。
孟姗姗给她讲了一个不那么愉快的陈年故事。
事情要追溯到三十几年以前。
孟璟的父亲并不是在孟家出生长大, 他被带回孟家时,已经十岁了, 而孟姗姗只有六岁, 独宠小公主突然多了个强劲对手,自然不太愉快, 孟卫国要她叫他哥哥,称他是自己早年所生的孩子。她母亲对丈夫领回家的孩子并没有多问, 只是无微不至地照顾。孟太太本是寡言的女人,她真实的喜乐旁人一向无从得知,但在孟姗姗心里, 父亲带来的这个私生子, 对她的打击是致命的, 因为此后不久,不到一年的时间,她就生病离世,而她正当盛年,不过三十几岁。
所以其后,孟姗姗开始了漫长的仇恨的少年时代。她恨着家里那个叫哥哥的人。而父亲,若不是他后来几十年一直独身,又生病,她也是不会原谅的。然而旧时的恩仇还没清算,又有了新的不公平,家里的一切要变成哥哥的囊中之物,哥哥出事之后,又留下孟璟这么个眼中钉肉中刺。
“她说,”孟璟耸耸肩,“她对我本人没有意见,我爱怎样怎样,但谁让我是爸爸的女儿。”
宋若听得心揪起来。人的愤懑总能找到奇怪的发泄口。也许当年孟姗姗年纪小,无法接受母亲的逝去,就将这场劫难归咎于来家“争宠”的人身上。
孟姗姗以前没有想到要从孟璟的身世下手。因为孟卫国是那样地将她爱若珍宝。直至月余前,她到苏北出差,被人问她长这样,又姓孟,认不认识孟卫国,是他的侄女还是外甥女儿。
“然后,她发现了什么?”宋若嗓子眼发紧。
“发现爸爸并不是爷爷的私生子。而是另有隐情。”
孟璟的父亲彼时辗转寄养在列位亲戚家,等他十岁上头被孟卫国从苏北接回孟家。
隔代亲缘关系鉴定,比起亲子鉴定,存在的不确定性更多,但是从结果上来看,孟璟和爷爷之间存在血缘关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宋若揉了揉太阳穴,这故事迄今为止听得她脑子里打了好几个结。
“简而言之就是说,我不是爷爷的亲亲孙女。”孟璟仍然握着她的手。
她的手有点凉。宋若静静地望着她。
“我自己找了几家鉴定机构,得出来的结论是一样的。”她微微挑眉,脸上挂着个浆糊糊上去的微笑,“所以要么是我爸那一代出了问题,要么我妈那一环出了问题。我给我妈挂了个电话,她说,虽然母女缘浅,但我确实是她下的崽没错。”
宋若回握她的手。
“我就和孟姗姗去找爷爷求证呗。”孟璟将脸靠在未婚妻的肩膀上,“若若,你这么聪明,你猜,这事儿真相是什么样的?”
宋若任她靠着,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待了会儿,她的脑子恢复了转动,她有了个猜想,小声地说出来。
孟璟听了,吃吃笑出声。
她和孟姗姗到了孟家,找老头子要一个说法。然而进了孟家门,她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她担心老头子受不受得住。还是孟姗姗老姜更辣,人生阅历多,毕竟不一样,开门见山,问是否他的好战友不止宋老一个,还有孟璟的亲爷爷。
“世上竟真有你这样的人,难怪我妈要被你气死,我是你的独生女儿啊,唯一的孩子,谢琼是你唯一的亲孙女,你怎么能这么苛待她。你只给我百分之五的股权,余下全部留给孟璟,钱给孟璟,人也给孟璟,自己的身家拱手送人,有您这样办事儿的吗,您这一辈子,为谁辛苦为谁甜啊?”
祖父对此的答复是,孟璟的爸爸是烈士遗孤,被接来孟家以前,已经吃了一两年的百家饭,收养他的事,祖母是知情的,只不过瞒着孟姗姗,瞒着女儿的这个办法,还是祖母提的,因为她深知孟姗姗的小公主脾气,对于一个寄居者她铁定要欺负人家,如果是哥哥,她就没法儿不接纳他。
“当时的场面有多乱就别提了。”孟璟从未婚妻的肩上撤下来,拿过酒罐子喝了两口。
宋若无法想象。这个展开对三个人来说都是晴天霹雳。实在不好界定,到底谁心里的坍塌更彻底一点。
“老头子说,家里的生意,很大一部分是爸爸做大的。”孟璟的第三灌酒也喝光了,天已经彻底黑透,城市里星星点点的灯火早点亮了,漫天的星斗在夜幕上显现,两个人像是在银河泛舟一样,“但是,孟姗姗崩溃了,她怎么说也是个好面儿的人,坐在地上哭得那样,我是头一回见着。她说,要么让爷爷补偿她,要么她就死,她这些年也不是不怪老头子的偏心,实在因为只剩他这一个至亲,舍不下。”
宋若不知道说点什么。
“后来,”孟璟抓抓后脑勺,摆了摆腰,微调了下坐姿,“我就告诉她。我不需要这种名不正言不顺的继承。”
宋若垂下睫毛,她很懂得她的意思。
“芬姨说过,我小时候不记事那会儿,爸爸对姑姑是很好的,只是姑姑从来不领情,这个我信的,我记得小时候,爸爸对谢琼也很好,经常抱她,还玩内什么,‘举高高’。我想假如爸爸还在,他也更希望我靠自己生活,而不是与他妹妹同室操戈。”孟璟嘶了一声,“她家的钱,我也不稀罕。就是吧,我只有一个条件,不能把宋若若的负责人改成谢琼——只能是我。”
宋若的眼睛里倒映着一个笑得十分孩子气的鲸鱼。
“但是孟姗姗又说了,‘你既然不是真的孟家人,那这个婚约当然应该是宋若和谢琼的,报恩也该由谢琼来报。你祖上就算对孟家有什么恩德,养大你们两代人,也尽够了!’”孟璟捏着嗓子学她说话,说到这里,松开手,微笑地望着未婚妻。
宋若想了想,拉着她的手,说话声音很轻柔:“没关系的,许多做大事的人,都有些身世上的小变故。”
她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天龙八部》里的乔峰。好好的做着中原第一大帮丐帮的帮主,与契丹人不共戴天,谁知后来有一天忽然爆出,他本身就是契丹人。这也不影响他成为武侠经典的男主角和有名的侠士。
“刚开始是很难置信,后来我接受得还挺好,反正我对老头子的感情,不会因为血缘不血缘受到影响。”鲸鱼声音平缓地说着,可话说完了,她脸上那种带着期待的微笑依旧没有消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