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情相似的两个人, 其实很难有什么共同话题要讲。
比如像印斟容饮这一类的,一个天生刻板,一个天生刻薄,两大冰块并着肩膀一起下山,中途走的路从头到脚都飘荡着一股冷冷的寒意。
然而容饮本身话并不少, 沉默一会儿, 便转头与印斟道:“印公子这些年,在璧御府过得还算不错?”
印斟无言,只道一声:“嗯。”
容饮道:“来枫镇这地方, 到底太过偏远。你师父又是个倔强性子, 许多以前的事情,都未曾与你明说。”
印斟侧目, 神情难辨喜怒:“……容二公子想表达什么?”
“没什么, 随口说说罢了。”
容饮漠然一笑,露出有些意味不明的目光。
两人下山走到璧御府前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成觅伶一早守在院门旁边,见印斟回来,便匆匆迎了上去,焦声问道:“师兄怎到现在才回家?昨天一晚不在, 可是遇上什么事了?”
印斟淡道:“没事,不用担心。”
“师兄回来得正好啊……”康问自后院快步走了出来, “你今晚要是再夜不归宿, 师父知道了铁定得揍你。”
印斟眼神一变, 忙是问道:“师父醒了?”
“醒了,才醒不久,等着要见你人呢!”康问小声道。
印斟面色转凉,随后话也不说,径自一人便朝里屋处迈。穿过后院以及一众木栏长廊,待得推门进屋之时,果然成道逢正在躺椅前靠着,一旁霍石堂则给他端水端药尽心伺候。
这会子只见印斟屈膝便要行礼,成道逢干脆缓声令道:“不必跪了,你过来吧。”
印斟点头称是,而成老爷子约莫也才清醒不久,声音不似往日那般冷厉:“方才唤你不在,上哪里去了?”
印斟如实答道:“拂则山。”
成道逢忽而古怪笑了一声,冷不防道:“你那情儿……在什么地方?带来让为师看看。”
印斟面不改色:“师父说笑,那不过是空盏楼的小倌罢了,如今无处可去,方来府中借住几宿。”
霍石堂在旁笑着说道:“印公子眼看着也已长大成人,有些事情……偶尔同老爷说说,他也不定是完全不肯理解。”
成道逢也道:“斟儿眼下二十有四,正是成家娶亲的年纪。为师隔日差人替你做媒,娶个好姑娘到家中作伴,再等往后上了年纪,彼此也算是一个惦念。”
印斟道:“弟子……多谢师父美意。但娶妻一事,现下还言之过早,不必……”
成道逢顾自打断他道:“至于那空盏楼的小倌,为师只劝你与他少些来往——就算是当真喜爱,也切莫再往璧御府中领。”
印斟:“……”
霍石堂亦是叹道:“区区一介青楼中人,公子若待他执念过深,这可未必是件好事。”
印斟原只当他二人思忖已久,如今乃是有意要好生相劝。然而待得再抬头时,却只见面前成道逢的神色沉冷阴晦,全然未有分毫轻松之态——此时此刻,就算是再不懂得察言观色的愚钝之人,想必也该在心中了然一二。
“说这么多……师父还是不愿对之前隐瞒傀儡一事,给出半分合理的解释?”
印斟赫然侧目,与成道逢冰冷的视线有过极其短暂的交汇。然而没用多久,霍石堂便主动出声提醒道:“印公子,老爷眼下还病着,你是何故要对此事刨根问底?”
印斟淡声道:“我知道师父病着,所以只想简单问几句话。”
霍石堂方欲开口阻止,成道逢却摇了摇头,摆手让他退下,转而沉沉望向印斟道:“你到底想问什么?”
印斟道:“傀儡。”
言罢顿了一顿,复又继续说道:“容二公子曾经批评师父太过自我,甚至一度指责您为师娘的离去冲昏头脑。”
成道逢神情淡薄,始终不为之所动。
“但我不认为,师父是因个人仇怨太深,才迟迟不愿告知我们傀儡一事。”印斟一字字道,“何况您在外除妖多年,理应知晓不论任何妖物,都不存在永绝后患这一说法。”
成道逢漠然道:“当初唯一能制作傀儡的方焉已死,剩下一群不伦不类的人形怪物,又能嚣张快活到什么地步?”
印斟沉声道:“至少我和康问,曾险些死在它们手里。”
“此事实属意料之外——虽然说到头来,确是为师一手造成的过错。”成道逢微扬下颌,缓慢说道,“如今妖也捉了,当年的隐情也尽数与你坦白,你还有什么可追问的?”
印斟眼神锋锐:“那么敢问师父,此事该如何……与镇中一无所知的百姓交代?”
“你认为以当前来枫镇的实际情况,适合将所有实情和盘托出?”成道逢面色一凉,声线愈发多出几分肃冷的意味。
印斟道:“于情于理,应当如此。”
“我以为在镇中这么些年,你该早已懂得这份道理——有时候的无知群众,远比祸乱突发时期带来的损害,还要愈加严重几分。”成道逢倏而自椅间站起,由霍石堂搀扶之下缓步上前,逐渐行至印斟身边,“来枫镇数十余年的安定太平,他们已在潜移默化中习惯这样的生活。”
“而就在这个时候,你想突然打破固有的平静,告诉那些镇民……在他们赖以生存的平安小镇中,正混有一类与活人无法区分的凶煞妖物——斟儿,你告诉我,执意这么做的最后,会是一个怎样的结果。”
印斟抿紧薄唇,似对此般严密的说法无从出声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