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
印斟探出一手,试图揭开谢恒颜的衣袍, 便于往下看得更清楚一些。然室内光线过于昏暗, 加之谢恒颜抖得厉害,期间一直蜷着身体试图往墙角里缩, 印斟实在没办法, 便只好箍着他的两腿,牢牢实实将人从角落里挖出来, 强行拖往薄被上摊平放稳。
但也是因着这样一拖,剩下的衣摆尽数散落松开, 随后再度展现于印斟眼前的,却并不再是初时雪白细腻的一层皮肤,而是背部区域大片斑驳青紫的痕迹, 及坑坑洼洼无数道刺目狼狈的疤。
——如今这只傀儡, 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无损的地方。
许是因着本身无血无肉的缘故, 大部分创口压根看不清楚深浅, 唯独往里一处青褐色的木身,正于皮下一层若隐若现,有些地方甚至已完全绷开, 似带有几分即将彻底破裂的趋势。
印斟只低头看过一眼,便撤开双手没敢再碰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因为谢恒颜总会把自己伪装得很好,就好像什么都无所谓, 不在乎的样子, 所以根本没人看清他是否在疼或是难受, 也更不会知道他是何时弄得遍体鳞伤。
“这谁弄的?”印斟忍不住问,“……怎么弄的?”
谢恒颜没有答话,他的样子看起来非常不妙,以至于整具身体都在不断地蜷缩并抽搐着,但单从外表来看,印斟又瞧不出他是难受在什么地方,到最后无可奈何,印斟伸出了手,小心地抓过谢恒颜的臂膀,说:“转过来,我看看。”
霎时间谢恒颜杏眼圆睁,突然又开始往薄被上乱踢乱蹬,印斟自然不会让他得逞,因只单用出一手,便把这只张牙舞爪的傀儡给托了起来,抱坐回腿上,继而强硬扣住他的两手,迫使他活动十指,将那最内一层洁白的里衣彻底拆散拨开——
谢恒颜呼吸一滞,近乎是呜咽着出声阻止:“别看!”
但印斟还是一眼就注意到了。
——除去一身狰狞可怖的伤疤之外,于傀儡左心口处,偏近内侧的一块地方,被人扎进了数根三寸余长、类似于粗制骨针的某一类锐物。
而今针尾已尽数没入前胸,牵一发而动全身,只需稍有大幅度的动作,便能将他整具身体一并刺穿。
印斟突然像是哑火一样,木然望着谢恒颜的眼睛,完全不知再该说些什么。但谢恒颜却把目光别向一边,声线沙哑,倏而开口说道:“你放我下来。”
印斟微微一顿,迟疑着松开了钳制他的双手。
谢恒颜终于得以解脱,长吁出一口气,随即浑身脱力倒回墙角里端,但这一次,他连将身体蜷缩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彼此又是一阵难以言描的沉默。
直到这时,借由室内一星半点烛火的照耀,印斟才看清角落里搁置的那些大小瓶罐,如今已七零八落地撞翻一地,幽幽散发着一股苦涩的草药味道。
而谢恒颜就这么衣衫不整地横在地上,待得歇过一阵,感到大概能缓过那么一口劲来,方不徐不疾地伸出两手,有些费力地给自己系起了外袍。
忽然胸口处传来微许熟悉的暖意。
印斟低头靠近,替谢恒颜将敞开的襟口拉上,随后小心翼翼地探来另一只手,又琢磨着帮他把里衣穿好系好。
但印斟的手真的很笨,也是因着打小不会照顾人的缘故,他有尝试过温柔一些,可每次都会弄巧成拙。
最后谢恒颜忍耐不住,低声说:“……我自己来。”
于是印斟又把手缩了回去,怔然望着他伤痕累累的背影,本想解释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变成一句无措的,无辜的,无心的……
他刻意别开脸,似有些懊恼:“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他什么都不知道,从一开始就是。
忘了就是忘了。人类的情感单薄而脆弱,久远的记忆轻易就能破碎至模糊,因此方能对今日所做的一切……感到无谓,侥幸,或是干脆一无所知。
“我只是来给你换药。”
谢恒颜沉默一阵,忽然平静地说:“谢淙之前打伤你,不及时止血上药的话,你撑不到下船就会死。”
印斟:“……”
谢恒颜深吸一口气,因着身体过度的疼痛,嗓音略微有些不稳:“我提醒过你,很多次……如果一开始你听进我的话,老老实实下山,那你现在会安生地躺在璧御府里,而不是在这艘船上。”
“我拿什么信你?”印斟远望着面前幽幽一团烛火,淡漠出声说道,“你谎话实在太多……我不知道该怎么信。”
谢恒颜问:“我几时骗过你?”
“你一早就知道,黎家那群傀儡与你爹有关。”印斟斩钉截铁地道,“但我后来问你,你反对着我装疯卖傻。”
谢恒颜不发一言,算是默认他的猜测。
印斟说:“……你太会装傻。”
谢恒颜闭上眼睛,竭力把脸埋进角落最深处。
“我本不应该心软。”印斟木然说道,“那天晚上,你掉进河里……我更不该下去救你。”
“你认为那时候不救我,我爹就不会出现了吗?”谢恒颜反问。
印斟侧过目光,并未回眼看他。
“……我也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养那些傀儡,包括现在手边正在做的,我真的……不明白,也说不清楚。”谢恒颜抬起手,放在心口,在那处刺进无数根骨针的位置,是细细密密一股尖锐的痛楚,正朝四肢百骸不断地漫开,“我一直以为,他是个普通木匠。我们一起相处快二十年,至少,他以往在我面前,从来都很……温柔。”
“温柔。”印斟冷冷笑道,“是真的很温柔。”
谢恒颜眼神愈渐有些黯淡:“是我不够了解他吧……这些年,或许他也过得很苦。”
印斟道:“可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谢恒颜不吭声了,单从表情上看,他似乎并不那么好受。印斟才想起刚刚那茬儿,便敛了话头,淡声询问:“……你还好吗?”
谢恒颜没说话,袖下一双拳头却攥得死紧,连带指节都将掌心一带皮肤扎穿。
“为什么?”印斟忽然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