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帐篷第一件事,谢恒颜仔细检查了印斟的手腕。
适才乌纳发狂扔出来的桌椅板凳, 无一例外……全让印斟给拦挡了下来。要说完全没受伤, 那是不可能的,分明椅背敲打在印斟腕骨上的时候, 谢恒颜听到极大一声脆响, 他自己当时说的没事,如今叫谢恒颜拉出来一看——果然, 肿起好大一块,局部泛着青紫, 显然是伤得不轻。
“我的天……下手这么重, 我看他真是疯了。”谢恒颜看得心疼死了,“你怎么不说啊,一直闷声不吭,我还真以为没事!”
印斟本来也无所谓,但看谢恒颜如今这般反应, 还是极力反驳道:“……我说了, 叫你快点走。你非要站那儿和乌纳理论。”
“我……你……你真是气死我了!”
谢恒颜说不过他, 只得撩开布帘, 在门外抓过一小把雪,揉成一团,再扯来一张不用的帕子,暂且给印斟包扎上。
虽说是小伤, 但若放着不管, 指不定闹出什么大的毛病。谢恒颜一边帮印斟缠布, 一边自己又气得不行,思来想去,也不知道骂点什么才好,到最后也只是埋怨他道:“谁让你替我挡了,我又不会受伤!”
印斟淡道:“不会受伤,可是会疼。”
“……”谢恒颜只觉眼尾一烧,半晌憋不出话,又负气说道:“那也不要你替我疼!”
“容十涟也没要你替她疼。”印斟冷不丁冒出这样一句。
“什么?”谢恒颜愕然抬眼看他。
印斟却别过头,僵硬地说道:“算了,当我没说。”
“什么跟什么嘛,印斟总这样,说些莫名其妙……又很费解的东西。”
谢恒颜拧着眉头,顾自一人思考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印斟所言之事,又有着怎样一番不同的含义。
印斟凉声道:“你别想了,想多久都不会懂的。”
谢恒颜于是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道:“也是,那不想了,咱们来说正经事吧。”
印斟:“……”
真的好想揍他一顿啊,怎么办……
“本来乌纳已昏迷够久了,再这样放着他不管,又得浪费多长时间?”谢恒颜转移话题,尤是认真地道,“真不能继续耽误下去了,反正以后乌纳活得够长,他自己倒无所谓了……可岛上多少还有人想出去的,没有大船,一直这么拖着,总有一天会死在这里。”
印斟低头凝视手腕上一串新打的蝴蝶结,无奈道:“你说说看,还有谁想出去的?”
谢恒颜掰开指头数:“我和你。”
印斟:“嗯?”
“乌骞……呃,还有糖水姐姐。”谢恒颜说得一本正经。
印斟:“还有?”
谢恒颜讷讷道:“然后就……不知道了。不了解。”
“这就是你说的‘还有人’?”印斟挑眉,“你告诉我,还有几个人,现迫切想要离开海岛的?”
“哎呀,你先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谢恒颜用力拍他一下,偏这下好巧不巧,正打在印斟包扎好的腕骨上,“嘶”的一声,印斟本人还没开口喊,谢恒颜已瞪圆了一双杏眼,陡然开始嚎道:“嘶哈嘶哈嘶哈,好痛好痛好痛!”
印斟:“……”
“痛、痛么!”谢恒颜抓过他的胳膊,小心翼翼地安抚道,“我帮你吹吹,吹吹就不痛了噢……”
印斟尴尬道:“不……不必。”
谢恒颜:“呼~”
荧荧火光下,傀儡一张额外秀气的面庞,彼时出乎意料地温和了下来,倒不似方才面对乌纳时的剑拔弩张。
印斟不自觉地盯着看了许久,忽感觉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每每谢恒颜的冷漠生疏,都是对着旁人才会有,唯独两人在独处之时,才能见他放下所有戒备的温柔。
印斟头一次在心中肯定地认为,小刺猬比小雏菊要好得不少……然就在他开始深度探讨,小刺猬究竟好在什么地方的时候,谢恒颜突然好死不死地来了一句:“……我听糖水姐姐说啊,很多男人表面坚强,其实受伤难过的时候,也很想像小孩子一样,一头扑进娘亲怀里撒娇的。”
印斟:“?”
“就算等到后来长大,娘亲已经不在了,在自家媳妇的身上,也能找到类似最初娘亲的那种味道……”谢恒颜缓缓地道,“今天我就在想,乌大哥那时一直抱着糖水姐姐哭,可能也是一种独特的撒娇方式吧。”
“你又想说什么?”印斟满心不祥的预感,开始一点点地上涌。
“所以,印斟要试试不?”
谢恒颜蓦地摊开双臂,笑盈盈地朝印斟道:“过来埋一埋,这里有娘亲的味道哦……”
“不试!”印斟腾地站了起来,果断拒绝道,“你别闹,我又不是乌纳!”
谢恒颜保持姿势没变:“真的不试吗?说不定来埋一次,手就不会再痛了。”
印斟干巴巴地道:“本来就不痛!”
“就这一次机会。”谢恒颜眯眼道,“不来就算了。”
印斟整个人绷得像石头一样,耳根处分明泛着薄红,嘴边却完全挤不出一字半句——唯独一双眼睛在微微颤抖,到最后凝视着谢恒颜的面庞,竟不由生出几分鲜有的犹豫之色。
印斟喉咙骇得发紧:“我……”
“哼,不来就不来!我知道,印斟从来不把我当媳妇看。”谢恒颜将肩臂一收,转而朝他扯鬼脸道,“我也不会娶你的!印斟臭脾气,同你师父一样,永远嫁不出去啦!”
印斟顿时脸都绿了:“谁说要你娶了?”
“哦。”谢恒颜翻白眼道,“你这个坏人,将来自个儿等天收罢。”
印斟气得头顶冒烟:“还是你等天收吧。”
谢恒颜顿了顿,仍是笑着说道:“你真无聊,每次说不过我,就开始学我说话。”
印斟:“……”
“罢了,我才懒得与你争个高低。”谢恒颜摆了摆手,又道,“明早看你手好了没有……如果没什么大碍,就帮忙给我削一张弓吧。”
……弓?
“你要弓做什么?”印斟问。
“当然是做有用的事。”谢恒颜一本正经道,“照做就行啦,不会害了你的。”
印斟先时还正愣着,多少有些不明所以。然待仔细思忖过半晌,再结合近来谢恒颜所提及之事……印斟如今回想起来,好像又隐约能明白一点什么,遂到头来也没再过多发问。
一直挨到次日清晨,天刚亮过不久。各家村民开始张罗呼喊着,到海岛码头的冰面上钓鱼,而这头印斟谢恒颜也起了个大早,走的却是与众人喧嚣完全相反的方向。
谢恒颜低头检查印斟的手腕,皱眉道:“还是有一点肿,你这样能行吗?”
印斟问:“我怎么不行?”
“不要逞强,到底还疼不疼啦?”谢恒颜摸着他道。
“照你说的,要去做弓。”印斟转过身去,握起平日劈柴用的斧头,问谢恒颜道,“要做多大的?”
谢恒颜道:“无所谓做多大的,最后能用就成。”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村口大圈环绕的各家帐篷,继又弯弯绕绕,走到海岛稍偏一处的小枯林里。途中遇到几个提桶带钓竿,预备着上码头去的其他村民,村民们见了印谢二人,只觉得眼熟,遂多嘴问道:“你俩起这么早,不去村里帮忙干活,到小树林里头做什么?”
谢恒颜答道:“做好事去呀。”
村民听罢,却是嘿嘿笑得两声,直调侃道:“嚯,大冬天的,兴致不错。”
“你别乱说。”印斟把谢恒颜推到一边,转问村民道,“不知道乌纳那头情况怎么样了?”
村民道:“昨个晚上,也没再怎么闹了。大伙其实都知道,乌纳本不是那副要死要活的性子,可能过得一阵,他自己心里想开了,便也照例出来冒头了。”
谢恒颜问:“那乌大哥是没事了?”
村民道:“多半没什么大碍了。他一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家里有媳妇也有儿子,还剩个没出生的小娃娃……再怎么闹,也必须得消停下来啊。”
谢恒颜偏头与印斟对视一眼,印斟却说:“你先别管他了,做自己的事吧。”
谢恒颜冷冷道:“哼。”
之后别过几个村民,他们又逆着村口的方向,继续朝枯林深处迈开了脚步。等到确认周围不再有旁人上前来打扰,印斟终于挥起斧子,就最近一棵结实的树根直接下手,谢恒颜则站在一旁替他比量,边比量边说:“印斟,你说咱们现在这样,像不像是在偷情。”
印斟正低头咔咔咔削着木头,陡然听他蹦出这样一句话,险些没连指头也一起削掉。
“……你想什么东西?”印斟好气又好笑道,“正房都没有,何来偷情一说?”
谢恒颜却神秘兮兮道:“嘘,你小声点,不要让正房听到啦。”
印斟:“……”
“其实是这样的……刚才呢,正在咱家帐篷里头坐着的,是善良又委屈的正房谢大颜。”谢恒颜凑过去,紧紧抵着印斟后背,无比狡黠谄媚地道,“但现在小树林里陪你独处的,是贪心又爱使坏的谢小颜——谢小颜辣手摧花,不光要挖了谢大颜墙脚,还要把他家朝三暮四的坏印斟吃掉!……啊!”
——话没说完,印斟一手木棒刚好敲上傀儡的额角。
印斟面无表情道:“成天扯些乱七八糟的……没一件好事。”
“干什么啊!生活已经够艰难了,开点玩笑也不行吗?”谢恒颜委屈巴巴道,“你打我打得好痛,孩子都掉出来了!”
印斟:“什么孩子?”
谢恒颜从袖里掏出两颗鸡蛋,说:“看看,孩子他爹,多暴躁呀!”
印斟冷漠道:“你是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