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在此时,乌纳率先迈开步子, 朝二人迎面走了过来。
谢恒颜紧张道:“乌、乌大哥!”
“抱歉。”乌纳淡声, 面色和缓了些,尤是恳切低头道, “之前是我不好, 没问清事情缘由,贸然对你们大发脾气。我……向你们道歉, 诚心道歉。”
这一下来得太突然,印斟和谢恒颜都愣住了, 万万不想乌纳这副倔强脾气, 竟然服软服得如此之快。
容十涟笑着说:“不用太惊讶,我刚刚已经教育过他啦!好歹这么大个人儿,怎能像小孩一样,说打架就真的打?”
“嗯,我反思过了。”乌纳继续说道, “我事前不知道, 你不会水。后来推你下去, 也纯属失手……害你差点丢命, 真的很抱歉。”
“呃,也没有那么夸张啦,反正有印斟在,又没出什么大事。”谢恒颜忙摆手道, “是我做的不对, 试箭之前, 没有考虑到村民的安全问题,对不起……让大家受惊了。”
好在乌纳本身,是个极好说话的爽利脾气,但凡能将误会解释清楚了,自然也没什么好多吵的,遂与谢恒颜二人,彼此各又客套一阵,落水这茬儿且算是盖过去了,也没人一直揪着不放。
倒剩下一个印斟,在旁黑着张脸,显是非常不满,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
于是谢恒颜拿胳膊肘顶他,催道:“印斟,快给人家道歉。”
印斟:“……”
乌纳挑了挑眉,垂眼直视他的正脸。
“罢了罢了,不过几拳头的小事情,都别放在心上。”容十涟出来解围,“谈正事要紧,正事要紧!”
“真是不好意思,印斟给你添麻烦了。”谢恒颜垂头鞠躬,十分抱歉地对乌纳夫妻二人道,“他一直就像这样,小孩子脾气,不要同他计较……”
乌纳道:“不计较,不计较。”
印斟却冷声道:“我是为了谁?”
谢恒颜道:“你一定要在这里同我吵吗?”
印斟:“……”
“好了,都不要闹。”容十涟道,“现在叫你们过来,不是扯这些有的没的。”
乌纳也开门见山道:“方才你们一直说试箭,到底是为什么试箭?”
“是这样的,早上时间赶太紧,没来得及同你们解释明白。”谢恒颜将先时削的那张木弓取过来,连着之前飞回来的鸡蛋一起,递至乌纳面前,“在你昏迷这段时间里,发生过好些事情……我大概也同糖水姐姐说过一次了,但在当时线索不够,很多结论都只能凭空猜测。”
容十涟问:“是你早前说的,那什么……有关女子怀孕,以及幼胎的事情吗?”
“嗯,那时候让你驳回了,我本来也没再多想。不过再后来……我和印斟,无意发现了一样更关键的物事。”谢恒颜伸手入袖,随即从中仔细包裹的小布袋里,拈出那两枚被暂且搁置的奇怪蛋壳。
容十涟尴尬道:“这不是……印斟之前送你的贝壳吗?宝贝得跟什么似的。”
“这个不是贝壳,是蛋壳。”印斟道,“捡的时候没注意到,混在贝壳堆里,很难看出来。”
乌纳皱了眉,道:“……拿来我看看。”
谢恒颜把怪蛋递过去,然乌纳只搁在手里,粗略看过两眼,便道:“这是猛禽的蛋啊!”
印斟问:“能确定吗?”
“能确定,且多半是些食肉的大鸟。”乌纳肯定道,“在永村没有这样的鸟。我小时候出海的时候,在父母的船舱里见过……当时都拿铁笼子拴着,生的蛋不多,一个两个金贵得很。”
“大鸟……那能是什么?雕?隼……还是鹰?”谢恒颜挠头道。
容十涟道:“怎么可能?都说了永村没有。”
“这个不好说,我也不是专程驯这玩意儿的。”乌纳道,“但在咱们村里,确是没有这种东西……大家连鸡鸭都养不活,便更别提那些食肉鸟类了。”
容十涟拧眉道;“我看,这就是龟蛋吧!”
乌纳笑着搂了她道:“不,涟妹,你信我的眼光,绝对是鸟蛋没错——问题是,它到底从哪儿来的?”
“我们一开始也想过这个问题,所以到后来为了验证,干脆拿鸡蛋配着木箭一起试。”谢恒颜扬手举了举弓。
乌纳一听到这里,表情立马严肃起来了。就连容十涟方才还一脸不信,这会忍不住问了他道:“那……结果呢?”
“第一箭射歪了,打偏到乌大哥的船上。”谢恒颜沉目道,“但是我想,第二箭多半没出岔子,因为在它射出去之后,连箭和鸡蛋一起消失了踪影。”
容十涟紧张地问:“有没有可能,只是你们没找着?”
“不会,印斟在箭尾施过了术法,基本最后没召回来,就说明鸡蛋飞到了符咒无法生效的地方。”谢恒颜道,“这地方也只有一个……就是屏障阻隔影响的区域之外。”
乌纳听他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总算隐隐约约明白了一点:“你是不是想说,所有尚未出生,正处于‘幼胎’形态的生物……都不会受到岛内时间压缩的影响。”
“乌大哥很清醒啊!”谢恒颜惊奇道,“我以为要来回解释好几遍的!”
乌纳却道:“你这种想法,早在几年以前,老村长就已经提过了。”
谢恒颜一怔,随即讷讷道:“原来老村长也意识到了。”
“但是在那之后,找不到任何靠谱的依据。”乌纳摇头叹道,“光凭借不实际的猜想,根本不可能站得住脚。”
谢恒颜沉声道:“怎么可能站不住脚?二十多年前的穆家夫人,难道不是怀着腹中胎儿,带领一大批村民成功离开了海岛?”
容十涟道:“可他们究竟存活与否,到现在也未可知啊……”
乌纳也道:“而且就只看这两枚蛋壳,也没有办法证明,它们是否在屏障内外有过进出。”
谢恒颜忽有些急了:“那乌大哥还需要什么样的证明?”
印斟唯恐傀儡又变得毛躁起来,赶忙以手掌盖过他的肩头,继又抬起眼,直接对乌纳道:“我和他现在做的一切,无非是想离开这座海岛。但是目前条件限制,纵是有心也无法去尝试。”
“对、对啊!”谢恒颜都快结巴了,“明明看到了一线生机,偏就这样放任不管——这和自杀又有什么区别?”
“……”乌纳面无表情,转而抱起双臂,声线微有些转冷:“说清楚吧,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印斟简明地道:“船,和人。”
“别想了,没可能的。”乌纳一早猜到会是这些,于是摇头,无奈叹道,“早在你们刚入岛的时候,我就说过……大多村民都不愿意继续冒生命危险,去做一些很有可能毫无意义的事情。在确切找到能打破屏障的方法之前,我上哪里找人给你们修大船出海?”
印斟只道:“大多村民不愿冒险,那说明还是有少部分人愿以一试。”
“你可真够倔强。”乌纳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你们三三两两几个人,造艘大船到猴年马月去了……等到时候人死都死干净了,徒留一艘没用的空船,到底又能怎么样呢?”
乌纳这话说得并没有错。如今存活在岛上所有的生命,现经过时间压缩之后,已经变得足够短暂——很少有傻瓜愿拿自己所剩不多的日子,昼夜颠倒拼死拼活,用在敲打建造一艘很有可能没法出海的大船上。
“人到头来,终有一死。”印斟道,“但我想死在外面。”
乌纳劝道:“我知道你们想走,而我们又何尝不是呢?可再仔细想一想,算一算,你还剩得几年能活?也许几月,几天,或者几个时辰……有那时间修造一艘大船出来,倒不如在岛上娶个媳妇生个娃娃,过完普通人的平淡一生——这样难道不好吗?”
印斟被他堵得说不出话,一时间哽住,回头去看谢恒颜,谢恒颜却比他还要激动,腾地一下站出来,直冲着乌纳喊道:“才不好!明明可以活到一百岁,为什么非得活到二十岁就死?要过普通人的平淡一生,最起码也要有普通人的命啊!”
“喂,小妖怪,你……”容十涟顿时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乌纳冷漠道:“那你至少先保证,你的印斟活得到那时候吧?”
“印斟不会死的!”谢恒颜极尽清晰地道,“造船途中,只要发生任何意外……我的业生印,立马摘下来,以后归他!”
此言既出,周围三个人,皆是骇得满脸震惊无比。尤其印斟自己,甚至没反应过来听到什么,当下喉咙一阵发紧,又立马问谢恒颜道:“你说什么?”
容十涟更是惊到语无伦次:“你……你……”
“所以说,不用担心印斟有没有能力撑到最后。反正只要有他在……还有乌大哥一起,你们两个人修船,同时带动其他人帮忙,造福的是整座海岛的后代。”谢恒颜毫不犹豫地道,“当时村长舍弃自己的生命,将业生印贡献出来的初衷,难道不就是为了这样吗?”
这一回,轮到乌纳自己原地僵住了。
要知道人类在获得业生印之后,也相当于是拥有了无穷无尽的生命。所以这时候的乌纳就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像当初的杨德奕一样,眼睁睁看着周围所有亲人渐渐远去,最终死在无限守望的痛苦之中。
二是另辟蹊径,赶在亲人朋友尽数离开之前,他将拥有无数种方法,进行不断的开拓与尝试。
但唯有一点并不可取。也许也就在他开拓尝试的过程当中,身边所有人就已经都死绝了,他又变成孤身一人,正与杨德奕那时的处境相差无几。
而且更重要的是……
“我若一心忙着修船,之后村庄的大小事务,应当由谁来管理?”乌纳很快发现了问题的弊端,“我确是有那个时间,一年一年慢慢地磨,但你有没有考虑过其他村民的感受?他们愿意这样做吗?”
“那就挑愿意的人出来做吧。”谢恒颜死活不肯放弃,“几个人都能行,只要能造船,我们不在乎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