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怎么会突然出血呢?”谢恒颜失色道,“肯定是平时没注意!按理来说, 六个月的宝宝应该很稳定才对呀!”
乌纳说得满头大汗:“我又没生过孩子, 怎可能知道这些!”
“那……那请大夫来看过了吗?”谢恒颜又问。
“村里老大夫刚来把过脉……但他对生孩子也没经验,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乌纳沉声道, “只说她身体出了大毛病, 多半是素日以来没调养好,孩子跟着一起吃亏受罪。”
谢恒颜急道:“所以, 小宝宝还好吗?”
乌纳眼睛红了,仿佛下一刻就要在他面前落下泪来:“我、我不知道啊!”
“让我进去看看!”
谢恒颜二话不说, 就像自家亲儿子出了事一样, 火急火燎便朝帐篷里头冲。半途却被印斟单手捉住,赶忙在他身后制止道:“人家媳妇生病,你一个大男人跑进去,像个什么样子?”
“没关系……我原来给人接生过的,好歹有些经验!”谢恒颜推开他道, “印斟你在外面等着, 不准进来偷看!”
印斟拧眉喝道:“你……!”
然而话没出口, 谢恒颜已然撩开布帘, 直截了当地跨了进去。倒剩印斟一人杵在帐外,闻到风中幽幽飘来一股强烈的腥味,便再说不出哪怕半个“不”字,最终只好强行退出数尺之外, 与之隔开一段相对安全的距离。
而彼时帐篷内间, 仅只燃起半盏微弱的烛灯, 光线虽稍有几许昏暗模糊,却能将面前沾有血污的被褥及布巾映照得一清二楚。
谢恒颜适才进帐,止不住颤声喊道:“糖水姐姐!”
容十涟整一张脸血色全无,惨白中泛着难以言喻的青紫,四肢却正极小幅度地蜷缩痉挛着,显是身体散架般的难受——如今起不来身,脱力一般瘫在草堆上方,眼神失焦,连满头发丝也让冷汗一并湿得透彻。
“小、小妖怪?”她人还醒着,意识却在愈渐涣散。
“糖水姐姐!”谢恒颜眼泪汪汪道,“你不会死了吧?”
“……怎么可能,你别瞎说!”容十涟乍一听到这句,顿时挣扎起来,有气无力地吼道,“嘶……痛死我了。真是的,你怎么来了?”
“涟妹!”
乌纳端来一盆干净的温水,忙唤她道:“大夫说了让你躺着,切莫随意乱动。”
“现在还有出血吗?”谢恒颜大脸凑上去,无限关切地问,“小宝宝怎么样了?”
“目前不清楚。”容十涟缓缓道,“这孩子都六个月了,我以为不会出问题的……哪知道会发生这种事?”
谢恒颜问:“大夫是如何说的?”
容十涟神色微黯,再不吭声了。乌纳便接过话头,替她说道:“涟妹的身子实在太虚,前些日子又着了风寒,一直没怎么留心过。大夫只推测说,有很大可能,这娃娃……保不住了。”
“……啊?”谢恒颜顿时露出非常伤心的表情,“宝宝没有了吗?”
“还不确定,也许能熬过来,也说不准。”乌纳苦笑着道,“我现在只盼着,涟妹千万别有事……不管其他什么,都没她一个人重要。”
“那姐姐身体还好么?”谢恒颜道,“一下子出这么多血,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大夫可有留下药方?”
乌纳凄凉地道:“咱们这小海岛上,哪里能有什么药不药的?连唯一一家游医出身的村民,现也只能医得了小病,稍微严重一些的,基本都是束手无策。”
“这、这要真得了大病,岂不是只有等死了?”谢恒颜惊诧道,“到底行是不行,连个准话都没有?”
容十涟虚弱地摇头,抬手将两眼盖住,嘶哑道:“我怕是……不太行了。自打入冬以来,这身子就没怎么好过,尤其年节这些天,感觉像是随时要垮……做什么都使不出力气。”
“涟妹,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乌纳慌忙上前,握住爱妻冰凉的双手,“我不会让你有事……我、我一定会好生照顾你的,涟妹你千万不可以死,千万不要!”
“……”
容十涟眼底有泪,费力别过脸去,艰涩出声:“……纳哥,这要是时候到了,你我都拿不出任何办法。”
“不会的,你绝不能死!”乌纳面色涨得铁青发黑,乃至语无伦次地喝道,“谁也不能把你带走……谁也不能!”
“你……别任性,纳哥。你现在这副样子,叫我如何放心?”容十涟皱眉道,“以往在村里,又有谁家姑娘真能命长的?有身孕的女人,原就十分脆弱……关于这一点,你我都很清楚,最开始不也做好了准备么?”
乌纳激动道:“孩子可以不要,但你不能死!大不了业生印给你好了,我不需要!”
谢恒颜:“……”
“尽说傻话,我一个普通妇人,就算拿着业生印……往后活到长命百岁,又有什么用?没有你的日子,我也不需要啊!”容十涟叹声道,“再说了……老村长亲手交给你的村子,才过去几个月,就这么打算抛下不管了?”
乌纳说不出话,只用力闭紧了双眼,把头埋在容十涟腕间,喉咙都在发出颤抖的呜咽。
气氛陡然变得凝固起来。
好似所有的话题,都以“死亡”一词作为前提,经由不断地展开蔓延,最终再绕回到更加悲伤痛楚的情绪中去……一时间谁也无法从中得到解脱。
——也许当初的杨德奕就像这样,几十年的漫长时光煎熬过来,几乎都是在与深爱之人的死别当中反复度过的。
相同的离别到最后变得渐渐麻木,反而没有力气再说出口了。
杨德奕早已承受不住,所以选择放弃……而对现今的乌纳而言,痛苦还只是一个渺小的开端而已。
谢恒颜同样沉默了许久,原本无意出声搅扰他二人。然待回头时,发觉乌骞一人缩在门口,面上都有惊恐,以及胆怯,更多还是深深的无助与迷茫。
他迟迟没有跨步进门,也不知是不愿……亦或者是根本不敢。
谢恒颜缓缓走过去,乌骞便低头凑上来,将脑袋深深埋进傀儡的胸口。
“颜颜……”乌骞喃喃道,“那个女人,是不是要死了?”
“还没有,别担心。”谢恒颜道,“糖水姐姐只是生病而已,暂时不会有事的。”
乌骞拿脸蹭了蹭他的衣襟,侧颊带有明显的湿意,多半是方才偷偷哭过,眼泪还没能擦干。
谢恒颜于是蹲下来,抬手揉揉他的发顶,温柔道:“我知道阿骞最善良了,不想看糖水姐姐死掉,对不对?”
乌骞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却是用力吸了吸鼻子,并未给出任何回答。
这时草堆旁的夫妻二人,总算转移了注意力。乌纳率先抬起头来,陡然一声喊道:“乌骞,都这样晚了,怎么才知道回家!”
容十涟也抬起虚弱的眼,注视乌骞道:“这孩子……还真是不让人省心。”
“我没有不回家!”乌骞大声反驳道,“你们一直像这样,要哭不哭的,让我怎么进俩门!”
乌骞回头,与容十涟对视一眼,彼此俱是无奈一声长叹。
半晌,容十涟对谢恒颜道:“小妖怪,今晚麻烦你,带乌骞上你们那儿睡吧。依咱们家现在的状况……估摸是没法给他好好睡觉的。”
乌骞骤然变脸,待要开口说些什么,谢恒颜却把他嘴巴捂住了。
“好……好,我知道。”谢恒颜抢先道,“姐姐自己注意休息,阿骞交给我来照顾便成。”
乌纳则皱了眉,叮嘱乌骞道:“到了别人家里,可莫要调皮捣蛋!不然我揍死你!”
乌骞:“我……”
“我还是想问,关于孩子的事,你们打算如何处理?”谢恒颜道,“足足发育六个月的胎儿,一旦出任何问题,都是母体受最大的影响……届时的糖水姐姐,恐怕还没法撑到病发当天。”
乌纳面色渐沉,不经意回头瞥了容十涟一眼,倏而拉过谢恒颜的胳膊,无声将他带到了一边。
“怎、怎么了?”谢恒颜问。
乌纳压低声音道:“不瞒你说……以往村里出现相同的状况,女人们都是直接服药,优先保住自己的性命。”
谢恒颜蓦地变了脸色,一度近乎失声:“乌大哥的意思是……把孩子流、流掉?”
“之前遇过这样的先例……分明身体出了问题,偏偏留着孩子,死活非要生。最后生产之际,只落得个一尸两命的下场。”乌纳深吸一口气,仿佛在竭力压制自身的悲恸,“我自认为……不配做好孩子的父亲。但至少,大难临头之前,我得履行一个丈夫的责任。涟妹是我的妻,不管怎么说,我也必须挽救她的性命。”
“可万一……孩子还有得救呢?”谢恒颜艰难地道。
乌纳道:“大夫给不出准话,这种情况下,谁能留得住孩子?方才你也说了,足六个月的胎儿,出了事情非同小可……怎么救都难逃一死!”
谢恒颜急忙道:“糖水姐姐未必愿意!以她身体的现状,做什么都很危险,乌大哥千万别冲动……杀小孩你心不痛吗!”
“这我当然明白!你以为我不想当爹?”乌纳差点吼出来了,“但孩子没了可以再要,涟妹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谢恒颜同样喝道:“那也不能乱给吃药!好歹观察两三天,不然像她这样连续出血,迟早折腾没命!”
“那要观察多久?”乌纳抱头下去,表情无限扭曲,“我真的快被逼疯了!”
谢恒颜无奈道:“拜托,你冷静点好不好?姐姐还没到必死的地步,你在这里慌得跳脚,哪里又能解决问题?”
“这能不慌吗?换你媳妇出事,你慌不慌?”乌纳反问。
“我没有媳妇,不知道会不会慌。”谢恒颜平静地道,“总之,你先让姐姐好生休养,看她之后具体情况,再下决心确定孩子去留。”
说完伸手去拉身后的乌骞,道:“走了阿骞,让你娘一个人歇着,你到我那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