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琅!”
谢恒颜背后系着个婴儿,怀里抱着大堆木头, 站在木屋外的空地前, 那扮相如同村里命运最凄苦的农妇:“……你给我站住!”
然而陈琅头也没回,顾自一人往别处走。
“陈琅!”
谢恒颜大喊一声, 快步上前, 五指冰冷的关节扣上陈琅的手肘。
“你跑什么!”谢恒颜生气道,“听不见我说话吗?”
陈琅垂下眼睫, 并不看他,也不愿吭声。
“我有话要问, 你做什么老躲我?”谢恒颜道, “别走了,转过来。”
陈琅还是不肯回头,谢恒颜便伸手过去扳他,两人站草地里互相推搡一阵,最后还是谢恒颜更胜一筹, 拧着陈琅手腕将他硬拖了回来, 犹自出声问道:“阿琅, 昨晚是不是你把我藏起来的?”
陈琅微微一愣, 登时摆手,磕磕巴巴地道:“不……不不……”
“就是你!”谢恒颜笃定地道,“我记得我在路上走好好的,怎么也不可能睡进龙骨里啊!”
陈琅避开他的目光, 说道:“不……不!”
“不准说不, 你给我说实话!”谢恒颜道, “为什么把我藏起来?说!”
陈琅慌忙道:“没,藏,没,藏。”
谢恒颜不依不饶道:“我要听实话,实话!”
“你,你,突然,睡,着。”陈琅严重口吃,只得以两手胡乱比划道,“在……在,路路路,路边。危,险。”
“我……在路边睡着了?”谢恒颜先时一愣,随即眯眼,“你果然什么都知道。说吧,为什么把我藏在那种地方?恶作剧吗?”
陈琅摇摇头,还是那两个字:“危,险。”
谢恒颜一头雾水:“什么危险?”
陈琅沉了目光,说道:“怪,物。”
谢恒颜以为他在说小孩儿,便将目光移向背后熟睡的娃娃。
“怪,物,吃,你。”陈琅神情阴鸷,显然不是与他说笑,“吃,你。”
“啊?你在说这孩子,会吃我?”谢恒颜呆呆地问。
然而话刚说完,那小娃娃便如同有感言一般,“哇”的一声,忽而嚎啕大哭起来。
这下陈琅当真是慌得六神无主,那眼神就如同见了地狱里的厉鬼,一时骇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杵在原地跳来跳去,仿佛很想逃走,但看着眼下这般状况,又委实不知往哪里逃。
于是那孩子哭,陈琅便一个劲地跳,谢恒颜则将它转过来,两手抱进怀里,轻声安抚道:“乖宝宝,别哭啦……不要哭,要听话……”
——瞧他现这一脸无限慈爱的神情,简直堪比孩子他亲娘。
陈琅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不喜欢这孩子,而且表现得很明显,但彼时它就在面前,如此孱弱不堪的一条生命,几乎能让世间任何人对他生出无法克制的保护欲望。
就连陈琅亦是如此。
两人沉默站定在木屋前方,直至哄得孩子睡着为止,陈琅再不敢弄出什么大的动静,谢恒颜便将它重新系回背上,牢牢实实地放好背好,那模样其实多少有些滑稽——毕竟他不是孩子亲生父母,一个活生生的大男人,再怎么也不该像这样,成天抱着别人家的孩子忙来忙去。
何况他们忙的还是粗活累活,有时还容易受伤,如今再带个无比娇弱的小婴儿在身边,危险便更是无处不在。
陈琅只觉得不合适,也不像话,可这话究竟轮不到他来说。
他与谢恒颜并肩在一起捣腾木头,谢恒颜办事却比原来还要起劲,仿佛孩子的存在并不能对他造成实质性的影响。而陈琅侧目凝视着他,始终似有话要讲,待得老半天熬过去,还是谢恒颜率先开口道:“接着说吧,什么怪物吃不吃我?”
陈琅还没吭声,谢恒颜又追问道:“我有什么危险?”
陈琅别过脸,表情木然,不带丝毫起伏。
谢恒颜:“别老卖关子,我要生气了!”
陈琅只好道:“……怪,物,危,险。你,养,它。”
谢恒颜不由拧眉:“我是不明白,为什么你们都说它是怪物,然后又一点理由也拿不出来。你认为这么小的孩子,现就能一口吃了我吗?”
陈琅漠声道:“不,知。”
谢恒颜:“……”
“我不想理你了。”他想了又想,还是感到气闷,“……你们都是笨蛋!”
彼此又是一阵默然,陈琅整理完手边的木头,见谢恒颜正抱着膝盖,一人在龙骨旁边坐着发呆,那样子又有些可怜。
陈琅于是走了过去,缓缓挨着他坐下。
“为,什,么?”陈琅问。
“什么为什么?”谢恒颜道。
“你,不,打,算。”陈琅费力地说,“同,印,一,起。”
谢恒颜眯着眼,将脑袋埋进膝盖:“嗯……我也不知道。”
陈琅:“明明,你,也,喜,欢,他。”
“我又不懂什么是喜欢。对我来说,认识你们人类的感情,简直比登天还难。”谢恒颜平静地道,“印斟需要的那种喜欢,我没法给他。”
陈琅一顿,后又定定地道:“你,能。”
谢恒颜道:“我不能。将来总有一天,我们是要离开这里的,届时印斟与我一起,就很难再感到快乐了……我会给他带来很多麻烦,还有数不清的困扰。”
陈琅疑惑道:“困、困扰?”
“是啊,困扰。我们本就合不来,往后离开海岛,只会愈发认为对方不合适吧。”谢恒颜缓声道,“而且,也不知道我能不能……”
陈琅又问:“能,不,能?”
谢恒颜却不说话了。只侧目看了他两眼,复又低叹一声,站直起身,继续摆弄身旁的龙骨:“算了,阿琅。你别问我这个,我说不清楚。”
“印,能,保,护,你。”陈琅自他身后道。
“我不需要他保护我。”谢恒颜道,“等我啥时候不在了,他孤身一人,站在众多邪魔外道的对立面,那样很辛苦的……我不要看他难过。”
陈琅终是怔住了,再找不到任何言语用以回应。谢恒颜则轻轻拍了他的肩,说:“干活儿吧,我还想早点出海呢!”
陈琅点了点头,亦不再多言,转身跑去继续忙了。
等到龙骨的铺设大功告成,便是之后更为重要的固定及安装工程。那时三个成年男子的力量不知够还是不够,倘若他们完全做不来的话,只能奢求村里会有好心人过来帮一阵忙。
下午的时候,又莫名下了场淅淅沥沥的小雨,许是象征着春天将到了,但气温迟迟僵着没有回暖。
中途印斟来给谢恒颜送了趟伞和饭,他本在枯林周围挑选木材,一抬头看到下雨,当时想也没想,便急忙带着饭团赶了过来——那是他第一次亲手捏的饭团,也是他第一次尝试以食物讨得爱人欢心。
尽管那玩意儿吧……捏得完全没个饭团应该有的样子。但谢恒颜什么也没说,拿在手里便直接吃了,尝起来还是红豆味的,就是糖搁得实在太多,全部吃完腻得喉咙发痛。
他们就像往常一样,并肩坐在一起吃东西聊天。期间谢恒颜把孩子抱来喂过羊奶,印斟还伸手过去逗着它玩——只可惜人家什么都看不见,仅能凭着现有的感觉,露出非常迷茫而无助的神情。
“乌大哥那边怎么说的?”谢恒颜问,“他女儿将来是个瞎子,就这样也无所谓吗?”
印斟淡淡道:“他能怎么办?现在女儿媳妇两头跑,完全顾不过来。”
“我的意思是……也许出海能遇到很好的大夫。”谢恒颜凝视他道,“你有没有同他提过这事?我们需要人手帮忙,非常需要。”
印斟摇了摇头,说道:“他不会答应的。”
谢恒颜坚定地道:“不,他会。”
印斟反问:“你就这么肯定?”
谢恒颜道:“……乌纳很需要我们。我肯帮他养女儿,他既有心看在眼里,断然不会视而不见。”
果不其然,傀儡此番话刚一说完,当天夜里晚饭过后不久——某位曾坚称自己绝不会参与造船过程的乌大村长,偏趁着夜深人静的档口,悄无声息带了差不多五、六个人来,一路上七弯八拐偷偷摸摸,与转头准备回家的印斟与谢恒颜撞了个正着。
那时场面一度非常的尴尬。
印斟也为自己白天的预测感到打脸。他问乌纳:“你来做什么,不回家么?”
乌纳美其名曰:“看风景,散散心。”
但到后来实在僵持不住了,他干脆实话实说,坦诚与印谢二人道:“你们救了孩子性命,又一直收留它至今,再像这么样下去,我心中过意不去,所以带了平时交好的几位兄弟,想顺道过来看看,能否帮些什么忙。”
说罢再次转身,与他们介绍身后齐齐站着的若干余人,其间都是与印斟一起撑船捕捞过的各家渔民,个个生得人高马大,身强体壮,俱是干粗活来的实诚料子。
“这是老王,这是老张,还有老唐……另外仨是他们家儿子。”乌纳说,“咱们十几年的老朋友,从小一起长大,交情都在这儿摆着。印兄弟你尽管当他们是自己人,需要什么直接说便是了,大家原也是工匠出身,随手做点小活儿都非常容易。”
——话虽轻飘飘往这儿一放,这些人倒将前提说明得十分直白。
“我们都是看在老乌的面上,才过来帮这个忙的。”老王如是说道。
“我家上有老下有小,加起来总共十几口人,每天忙吃饭都愁不过来……嗯,你懂我的意思吧?”老张如是说道。
“说实话,你们这船……有点难办。”老唐如是说道。
最后只剩得乌纳过来打圆场,连连陪笑道:“也算我一份吧,我时不时会过来……看一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