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十涟当时做出第一反应,是转身质问印斟:“你……虐待他?”
因为在她眼里, 印斟正与他师父成道逢一样, 是个不折不扣的变/态,专以诛灭妖物, 弑杀夺命为人生一大乐趣——印斟既身为他的好徒弟, 不定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甚至做出变本加厉的事情。
印斟也不多说, 只否认道:“不是我。”
“那这谁干的?怎想到往业生印上钉骨针?”容十涟神情犹是惊悚,“未免太残忍了……这和杀他有什么区别?”
印斟哑然道:“他说没事, 我以为……”
“你为何这么糊涂?”容十涟看傻子似的看他, “往你心上来几针,你疼是不疼?”
印斟沉默了,不知该如何回答。确是他素日以来疏忽太多,又抱有一份侥幸心态,总想着木头不会有事, 才让谢恒颜钻了空子, 一直有机会对他说谎。
“这是什么针?”容十涟问, “你知道吗?”
印斟如实答道:“据说是骨针。”
容十涟又问:“什么骨?”
印斟想了想, 还是将那根不慎掉落的骨针自袖中取了出来,递至容十涟的面前,道:“就是这个。”
容十涟拈起骨针置于手心,仔细看了看, 又以指尖敲了敲, 随即难以置信地道:“该不会是……人骨吧?”
印斟脸色登时也难看起来。
朝业生印上嵌入人骨——这恶心事约莫也只有傀儡他爹做得出来。如此一说, 这些骨针所用到的材质,莫非是谢淙身上的……
“究竟是谁这么残忍,那人你认识吗?”容十涟拧眉道,“竟干出如此害人害己的膈应之事!真要想杀就杀了,放着折磨人做什么?”
别人不知道,如果那人是谢淙的话——能做这些也完全符合他的扭曲性格。
印斟自觉猜出十有八九,但在容十涟面前,他选择了暂时的隐瞒。
“先救人。”印斟道,“别的事情,等他醒了再问不迟。”
“我没什么好说的,首先把这骨针都拆了。”容十涟伸出一指,点在谢恒颜伤痕遍布的心口,“这些东西时间一久,指不定能要了他的性命。”
印斟沉目,片晌方问:“你确定骨针乃是可拆之物?”
容十涟反问:“不拆留着干嘛?”
印斟薄唇微抿,根本无言以对。他自小跟随成道逢所学而来的,多是些操控符纸用以捉妖的进攻术法,救人或是医人,他不了解,这方面只能完全依靠容十涟的摆布。
容十涟说:“拆。”
然而,印斟下不去手。那些骨针都是长在木头里的,如今半年时间匆匆过去,它近与谢恒颜的业生印融为一体,真要下狠手给他全拈出来,恐怕远比当初扎入的时候还要痛苦。
“真没用啊!”容十涟忍不住骂道:“你这心软也太不是时候了!”
“你来吧。”印斟黯然道,“我怕弄疼他。”
“小妖怪,看到了吗,这就是你心心念的想要嫁男人!”容十涟对着谢恒颜道,“一到关键时刻,就畏畏缩缩像一条狗!”
说罢躬身上前,抬起手掌,为向印斟证明她的利落果敢,干脆以两边指节拧在骨针最边缘处——二话不说,直接就要发力开拔!
那一刻,印斟整颗心都揪起来了,不知怎的,下意识里想要阻止:“你别……”
然而容十涟注意力高度集中,倏而以两指上前,精准狠厉,力道惊人,眼看一根尖锐骨针将是呼之欲出,偏在那短短一瞬之间,她手腕陡滞,恍惚中见谢恒颜睁开那双猩红的眼,忽自枕边偏过头来,对她露出一抹阴冷至极的诡谲笑容!
“啊!!!”
容十涟发出一声凄厉惨叫,继而猛地朝后仰倒,一个趔趄从床铺边缘滚落下去!
“怎么了?!”印斟同是起身,近乎错愕地问,“发生了什么事?”
“他醒了!他醒了!”容十涟心在狂跳,冷汗直流,遭不住这般突如其来的恫吓,俨然是骇得叫唤不止,“这小妖怪真真要命,干什么做这种表情!”
“……”
印斟应声走过去,弯腰摸到谢恒颜冰冷的侧脸,后又回头与容十涟道:“哪里醒了,你在做梦?”
“你……没看到吗?他刚睁开眼睛,还故意对着我笑。”
容十涟踉踉跄跄,一路摸到床边,原想直接伸手指给印斟看。
但当她再次将目光移向谢恒颜的时候,正于他面上,那抹狰狞无比的笑容已完全消失了——如今卧在床铺中央,仍旧是那双目紧闭,昏睡不动,看起来温软驯顺的谢恒颜。
“不是,怎么会这样?”容十涟面露仓皇与惊恐,“他明明睁开眼了,我……我……”
“算了……”
印斟心里知道,容十涟的精神状态原就不好,这时乌纳催她过来帮忙,完全就是强人所难,急病乱投医罢了。
“你累了,先回去吧。”印斟无奈叹道,“拆针的事,隔日再说。骨针距离业生印这么近,贸然给他拆卸下来,不保证没有其他影响。”
容十涟怔怔望着面前的谢恒颜,仿佛用去很长一段时间,才慢慢接受自己方才所见一切,俱只不过是一场诡异幻觉。
——谢恒颜并没有醒。而在他素来温顺的脸上,也不可能出现那般极具侵略性的表情。
印斟转身,替谢恒颜掖好被角,末了又不放心似的,温柔捏过他的小手,轻声安抚道:“别怕,不会弄疼你的。”
“你……你真的不给他拆针?”容十涟渐渐缓过那股劲头,却仍旧不免质疑地问,“你就能肯定,这骨针长期嵌在业生印里,绝对不会对他有害?”
印斟道:“我不肯定。但像你这样直接上手,往后多半要出毛病。”
容十涟有些不耐地道:“就因为害怕他疼?扎的时候怎不拦着,现在要拔了,反倒磨磨唧唧的。”
“不只是怕他疼。”印斟垂眼,凝向谢恒颜的心口处,那一道道青紫斑驳的伤疤,“当初给他扎针那人,想必无意取他性命……要杀早杀了,否则也不会留到现在。”
容十涟道:“你又知道了?……难道你认识?”
印斟动了动唇,方想开口提及谢淙的名字——“啪”的一声,手腕忽被什么抓住了。
二人同时侧目,便见是身旁谢恒颜半眯开了眼,乌黑色的眸子虚弱颤动着,不动声色注视着印斟已泛乌青的面庞。
“谢恒颜!”
印斟几乎不受控制,条件反射似的弯下腰身,同时反握住谢恒颜冰冷无力的双手:“你醒了?!”
这一回,显然并不是幻觉,他是真的醒了!
容十涟登时惊恐,适才那抹笑意带来的阴影仍未自她心头散去,今时一眼见到谢恒颜苏醒的模样,倒又牢牢实实将她吓得一跳!
“你……你还好吗?”印斟试着想触碰他的胸口,却被谢恒颜以另一手轻轻抵住了。
两人的目光有过短暂的交汇,谢恒颜一双杏眼雾蒙蒙的,分明像是醒着,又好似没有恢复正常的意识。
“谢恒颜?”见傀儡迟迟不曾吭声,印斟火急火燎地反复唤道,“颜颜,你醒着么?好歹说说话……哼一声也行。”
——然而,待得片刻沉默过后,谢恒颜又将脑袋一歪,再一次沉沉睡了过去。
印斟:“……”
容十涟:“这、这该不是幻觉吧。”
听她如是一说,印斟都忍不住怀疑自己了……可谢恒颜明明是醒着的,在场两人俱是有目共睹,难道还能产生完全一样的幻觉不成?
印斟蹙眉偏头,这时才意外地发现,傀儡温软的五指还正扣在他腕间,全无意识地握着,好像并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不是幻觉!”印斟霎时狂喜,数日以来的身心疲惫顿时全消,此刻只一心冲到谢恒颜的身边,按捺不住地抚摸他的额头,“你真的醒了……不是幻觉,这不是幻觉!”
而容十涟却深吸一口老气,一连向后退过数步的距离,及至靠上木屋阴冷潮湿的墙壁,方是缓缓倚着它跌坐下来,眼中无限惊恐的情绪久久挥之不去。
*
自从谢恒颜醒过一次之后,印斟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精神起来。原是一天早中晚三顿饭,直接被他换成了五顿,几乎每隔一段时间,便想方设法给谢恒颜塞东西吃,就盼他什么时候能够再醒一次。
倒是容十涟这回实打实地被伤到了。这女人心思尤为敏感且脆弱,生过孩子后的焦躁情绪像是随时都会发疯,现下再来谢恒颜这里受足一次惊吓,回家那会儿差点连路都不会走了,全程就靠乌纳在旁扶着。
后又来了几个与谢恒颜平日相熟的村民,包括先前一起帮忙的那些船匠,还有不少与傀儡以姐妹相称的姑娘,大伙儿皆是善良而又热情,走时留下一堆鸡蛋水果,都是谢恒颜喜欢吃的东西,全等着他醒来继续胡吃海喝。
中途乌骞和金针也来过一次,拉着谢恒颜很小声地哭,末了往他枕边放了几只贝壳海螺,说是为他的嫁妆添砖加瓦。
“你们什么时候办喜酒?”乌骞抽泣着问,“这才好上几天,颜颜打从跟了你起,就压根没吃到过甜头。”
印斟没有说话,仿佛也不知该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