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纸没法画,船就没法造, 但谢恒颜人正病着, 治疗又必须要乘船出海——如此一来,造船与治病之间, 便形成了无可逆转的恶性循环。
老王问印斟:“他大概要睡多久?”
印斟完全答不上来, 他是真的不清楚。也许是明天,也许后天, 也许一辈子这么睡去了,造船进度就只能永无止境地往后延期。
“内外配件总共那么多, 没人能挑简单容易的画?”印斟拧眉道, “暂时拉人顶替一阵不行?”
“行是能行。”老王为难道,“但还是得让他开个先手,至少有了大概的样子,后来的人才能照葫芦画瓢,继续往下深入——可、可是你看, 他现在能画不能?”
众人闻言, 同时回头望向谢恒颜, 而谢恒颜本人毫无知觉, 始终一动不动闭着两眼,任凭印斟怎么喊也无济于事。
“他起不来了。”老张啧啧叹道,“这回是真完了,要一直这么躺着, 船根本没法继续搭。”
“是啊, 白让咱们费力这么久。”
“这……这不成了折腾人吗?”
后来实在拿不出办法, 那些船匠自知没戏,杵在旁边没过多久,就都纷纷转头离开了。整间木屋便只剩印斟与谢恒颜两人,印斟紧握傀儡的双手,反复在他耳边问道:“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要怎样才能帮你?”
“谢恒颜……”
只有在这般深不见底的绝境之中,印斟最终熬到走投无路的时候,这才想到数日之前,那道似梦非梦的虚幻光影。
“它”曾经说过,它能够救谢恒颜——只要印斟能带它出去,离开这里。
当时印斟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而到如今也没弄明白,它口口声声说的“这里”,具体是指什么地方。
但现在别无他法,谢恒颜时刻命悬一线,而整座海岛上无人能医,印斟目前唯一能看得到的希望,就是那间帐篷里安生躺着的,被她亲生母亲视作野兽怪物的弱小婴儿。
他必须再见一回乌念。
可如果这么做的话,他就没法守在谢恒颜身边了。
“……我要带你一起去吗?”
印斟试着去问谢恒颜,但他自己知道的,根本不可能得到回答。于是问完这样一句,他干脆把谢恒颜托起来,像他平时抱乌念那样,印斟抱起比婴儿体型大无数倍的谢恒颜,继而站直起身,异常艰难地打开屋门,两人纠缠在一起,趔趔趄趄朝外踱了出去,直往永村绕满帐篷的大路上走。
期间自然收获到无数异样的目光。村民们都说,那位养妖的印兄弟想必是疯了,明明那小妖已病入膏肓,偏他还强行把人带出来,风雨无阻地继续遛弯儿。
可印斟又有什么办法?他委实放不下心,不肯将谢恒颜一人独留屋中,届时不论发生任何意外,最终的结果都只会无法想象。
然而这样做的后果就是太过招摇,本来找乌念需要低调,印斟出门一趟惊动无数人,后连孩子他爹也注意过来,主动上前与印斟打起招呼。
两人足有数日未曾见面,印斟忙于照顾谢恒颜,乌纳则为村中各样琐事发愁,再加上回菜刀那事儿闹得太僵,双方差点磨没两条人命,之后乌纳也不知怕尴尬还是怎的,后来好几日没再上他们那处唠嗑。
“那什么……印兄弟。”乌纳第一眼见到印斟,还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我都听说了,近来小妖怪……状况不太好。”
印斟淡淡“嗯”了声,算是作为简单的回应。乌纳以为他今天出门,是想找自己秋后算账,索性率先开口,再次将话题转到谢恒颜的身上:“你别太难过,妖物与人大有区别,在岛上无人可医,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不如加快造船进度,早些带他出岛,外面的世界天大地大,总有人能够救他。”
“这些我都知道。但造船要用到图纸,图纸只有谢恒颜能画。”印斟冷声道,“谢恒颜一天不醒,船匠都只能停工。”
“怎……怎么会这样?”乌纳哑然道,“咱们这么大的村子,连个会画图的人都没有?”
印斟摇了摇头,乌纳继续问道:“陈琅呢?你们没找陈琅帮忙?”
“陈琅靠不住。”
印斟对陈琅产生的怀疑,早已不单是一天两天了。这傻子看似愚钝,其实内里的心思并不单纯,倘若让他代替谢恒颜画图,倒不如去寻乌念来得实在。
“怎么会靠不住?陈琅那孩子不见得傻。不然他家离我那处近,我帮你们过去找他?”乌纳道。
“不用。”印斟并没有领情,只抱着怀中谢恒颜,轻飘飘问出一句:“……你孩子呢?”
“嗯?”乌纳心头一跳,为何又扯孩子身上去了?
印斟又问一遍:“孩子在哪?”
“怎么了?”乌纳显得很局促。
印斟:“你真把她杀了不成?”
“怎么可能!不一直在那帐里睡着,不然还能去哪儿?”乌纳立马否认道,“上回闹过那么一次,我哪儿还敢这么干!”
印斟似乎松了口气,乌纳便十分警惕地问:“你找孩子干什么?如果想发火的话,就尽管冲我来!”
“我不发火。”印斟表情平静,撒谎撒得滴水不漏,“恒颜说想抱孩子,我便带他过来。”
“是这样的吗?”乌纳皱眉,瞅向他怀中昏睡的傀儡。
印斟却反手将袖子一收,冷漠说道:“只是看看罢了,我难道会吃了它?”
“行吧行吧,你看。”
乌纳自知理亏,干脆侧身让步,两人便一起转头,朝乌纳住的那间帐篷处走。
沿途走在小路的时候,乌纳对印斟说:“那天之后,有许多事,我都与涟妹商量过了。”
印斟没有给出回应,乌纳便自顾自地说道:“她不管如何,都接受不了那个孩子……也不准由它进咱家门。但我向她提出,将来带乌念出海,至少送去一户好人家长大,总比直接抛下不管要强。”
“那她怎么说的?”印斟听到这里,不禁诧异地问。
乌纳沉声道怎么“我真的说了很久很久,直到最后一刻,涟妹才点头同意……同意把乌念送出去。而且在那之前,她不愿看到孩子,所以我就说,先暂且这么养着,由村里其他人轮番看管。”
“然后呢?”
“……然后我们和好了。你们都知道的,涟妹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不想和她吵架……一直都不想。”
“……”
印斟算是发现了,乌纳这样一个人,几乎时刻都在妥协让步。单单为一个容十涟,他恐怕连自己的本心都割舍了,如今所做出的一切,都是在优先为她而考虑。
印斟同乌纳并肩走到帐篷门前,乌纳小心翼翼将布帘掀开,这会儿的乌念刚刚吃过羊奶,正窝在襁褓里睡得分外香甜。
乌纳心生爱怜,忙凑去点点她的鼻子,并对印斟说道:“小妖怪不是想抱他吗?喊他起来抱吧。”
印斟却坐到旁边,漠然说道:“让我抱吧。”
“你抱?”乌纳顿时瞠目结舌,“你能抱小孩子?”
“嗯。我代恒颜抱吧。”
印斟略微松开臂膀,乌纳这才发现,他怀里谢恒颜是眯眼睡着的,其实一直就没醒过。
“已经病不醒了吗?真没想到,居然这么严重!”乌纳不知该说什么了,彼此好歹朋友一场,虽前些日子有过意外争执,但谢恒颜一趟病下来,他心里总归不大好受。
于是印斟扯谎说要抱乌念,乌纳出于同情心,就放手由他随便抱了:“原来小妖怪啊……最是很喜欢这孩子。现在既抱不成了,由你替他抱一回,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印斟从来不与他客气,说了要抱,便放下谢恒颜,直接把那孩子拽过来。何况他的目的本不止如此,说抱孩子只是借口,真正是为将乌念皮下那怪物给隐出来,从而进一步实现他们之间的交流。
但是印斟两手托着乌念,前后总共抱了近小半个时辰过去,襁褓里的孩子却还是那个孩子,该怎么睡就还是怎么睡着,好像世间一切妖魔鬼怪的存在与他搭不上边。
……说话啊!“它”为什么还不说话?
难道上次近在咫尺的一切幻象,都只是上天刻意安排的一场梦魇?
到最后抱得不耐烦了,印斟甚至抬手将人举起来,用力晃了两晃——也就是这么一晃,旁边乌纳彻底慌了:“哎哎哎……你别乱来,小孩不是这么抱的!”
紧跟着,孩子“哇”的一声,陡遭惊醒,忽又没完没了地大哭起来!
“真是造孽!”乌纳忙把乌念抱回来哄,“哦哟哟,哦哟哟……爹爹抱,念儿不哭,念儿不哭了!”
恰好这时,帐外传来容十涟的声音——她就止步于布帘外围,不咸不淡地唤乌纳道:“纳哥,吃饭了。”
“来了来了。”乌纳登时骇得手忙脚乱,哄完孩子,抱着她睡下,又慌跑去门口追容十涟。跑一半的时候,想到帐里还有一个印斟,便问他道:“印兄弟,不来一起吃饭?”
印斟摆手:“不了,我马上回去煮粥。”
“那麻烦你,帮忙看会儿孩子,就看一会儿,马上就有人来!”于是乌纳二话不说,撒开两腿,转头跟他老婆跑了。
这下刚好遂了印斟的心愿,帐内不再有人聒噪不停,印斟终于能够静下心来,尝试与乌念进行交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