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的时间,说长不长, 说短不短, 但对那些所有深陷困囿,永世无法脱身的永村村民来说, 仅仅数月的短暂时光, 便足以替代他们未来漫长的一生。
“我没有想赶你走的意思。”谢恒颜说,“印斟你说, 我们在一起这么久,哪次不是我跟在你身后, 拼死拼活也要黏着的?”
印斟问:“那你为什么不黏了?”
“没有什么, 能比你活下来更加重要。”谢恒颜木然说道,“你若是活着,将来还有很多可能。但你若死了,咱俩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印斟听到这里,沉默了许久。半晌过去, 适才抱着谢恒颜, 将脸埋进他冰冷的颈窝里。
谢恒颜深吸一口气, 说:“印斟, 听我一次劝……别再拖延时间了,赶紧这里吧。”
印斟低道:“我不想走。”
谢恒颜却是抬起手来,细软的指节探入印斟发间,动作轻缓地摩挲着, 而同是在那一处, 尽是寻常人不应当出现的, 惨白而无力的死亡征兆。
“我不想走。”印斟再次重复道,“往后没了你的日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这一次,谢恒颜没有再答话,而是缓缓垂下眼睫,目光迟钝地望着地面出神。
印斟唤他道:“颜颜。”
谢恒颜沉默别开了脸。
“谢恒颜。”印斟又一次唤道,偏过头来,无限留恋地蹭了蹭他的侧颊。
而在这时,谢恒颜忽而抬眼,定定凝向印斟的面庞。然后他开了口,声音极是平淡地说:“印斟。”
“嗯?”
谢恒颜道:“二十年前,平朝城对外下达禁妖一令,自那之后,明里暗里派遣无数朝廷人士,将所有与妖物相关联的家族或是个人,通通赶尽杀绝甚至连刚出生的孩子都不肯放过。”
印斟疑道:“你突然说这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是从哪里来的。等到我渐渐得到微弱的意识,那时业生印已经碎得彻底,甚至用不了多久,很快就会变成遍地尸骸中的一具。”谢恒颜顾自说道,“可是后来,我没有死,印斟你知道为什么吗?”
印斟蹙眉道:“你说过,是那个带印的人类女子……救了你的性命。”
“是啊,印斟,那个人……救过我的命。”
谢恒颜喃喃说着,待得再垂眼时,面颊,颈侧,以及四肢不同的关节处,纷纷响起尖锐刺耳的,类似于枯木断裂的声音,“而她对我,不存任何过分的要求,唯一需要我做的,就是……”
此话出时,正于他左心口处,数枚锋利而尖锐的骨针,猝然开始疯狂的跃动——紧跟着,傀儡湿润的杏目全数染红,顷刻倍成狰狞凶狂之态,在那径直望向印斟的一瞬之间,印斟面色骤冷,倏忽间反应过来,扬声冲谢恒颜道:“你别说了!”
“迄今为止,我仍在这世上,根本就是为你而活!”谢恒颜目光猩红,言语之间,胸前骨针赫然涌起,几乎要将整道脆弱的妖印扎穿,“难道你还在单纯地认为,二十年前,我允下诺言救你一命,如今又来到你身边——单只为看你如何惨死的吗?”
一声,两声,三声,恣意在咒语中破碎的傀儡关节,那是枯木在濒临破碎毁灭之际,遗留下最是清晰响亮的颤音——谢恒颜神情之中恼怒不减,仿佛自那下一刻,就要将所有真相……及至内心崩溃到的绝望与痛楚,纷纷借着此番机会脱口说出——
“别说了!谢恒颜,你真不要命了吗?”
印斟心头狂跳,甚至一度惊慌失措,连带嗓音都在止不住地颤抖。
偏在那短暂的一念之间,他一动不动,注视着谢恒颜的面庞,复又很快明白了什么,并为之露出不言而喻的艰涩神情——谢恒颜是在用自己的生命,要挟他,强行迫使他,做出这最后一步的必要抉择。
“我不能让你死啊,你这蠢蛋!”谢恒颜再一次哽咽道,“你为什么就听不明白???”
“好了,你……不要说了。”
印斟伸出手来,轻捂他泛红的双眼,继而缓缓落指,触碰到唇畔,那仅剩唯一一颗的獠牙……
而另一颗,彼时正藏在印斟胸前,以细绳吊坠着,贴在离心口最近的地方,早已无声捂至暖热的温度。
“别说了。”印斟声音低淡,眼神已全然晦暗下来,“谢恒颜,我……”
谢恒颜自他怀中仰起头来,目中蓄满难言的泪水,彼时闷声不吭地望着他,其间决然意味更是不言而喻。
“我……知道了。”
印斟哑然说道:“立秋之前……我自然会走的。”
*
“你……你说什么?”
“小妖怪他不能出海?印兄弟,你别是在……诓我玩儿的吧?”
次日午时,雨过天晴,烈日当空。
乌纳蓄着满管的烟灰,“啪”的一声,全部抖落到地上,随后瞪大一双乌黑的眼,直愣愣盯着印斟道:“你昨个不还一脸神气的,又是要娶他,又是要带他走……怎么今天就突然变卦了?”
印斟不想说话,只翻白眼看天,在数顶头有多少朵云。
“你俩莫不是吵架了吧?”乌纳问,“吵什么了?给哥说说,指不定能帮你出出主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