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一年, 师徒二人重逢,叙旧的话却寥寥无几, 少到无言相对。
成道逢看着印斟,眼神淡漠,就如往常在璧御府时一样。
印斟抬眼望向成道逢, 中间隔一道铁栅栏, 如同蛇扭般缠绕的铁锁,沿着昏黄的烛灯摇摆不定,仿佛随时将要坠落下来,陡直拧断人的脖颈。
他披头散发,坐在那阴暗潮湿的角落里,面部表情模糊不清,好像也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有保持死寂般的沉默。
“……回来了。”成道逢忽而开口。
“嗯。”印斟应道。
“该听说的,我都听说了。”成道逢的声音很冷, 透过栅栏传来也是破碎的, 似已被分割成无数的裂片。
印斟还是道:“嗯。”
成道逢问:“知道为什么抓你?”
印斟面无表情道:“我没杀容饮。”
而在那一头,成道逢面色紧绷,迟迟没有开口说话。
印斟干脆闭了眼, 不再看他,只道:“还是师父认为, 我, ‘必须’杀了容饮——您才能给他们容府一个交代?”
成道逢不答, 他只淡淡注视着印斟的面庞, 而后说道:“……你驯养傀儡一事,不假。”
印斟没说话,算是对此表示默认。
“斟儿,你还记得,为师当初领你回来,是如何对你说的?”成道逢背过了手,隔着牢门,他的声线仿佛越拉越远,“我璧御府,素来与妖物势不两立。当年来枫镇一战,镇民死伤无数,多是为了……”
“我没杀容饮,傀儡亦不曾害人。”印斟冷声将他打断,“傀儡本是被安放在海域屏障内,不曾有过出海到外界的想法……偏她容十涟从中作梗,导致海船沉底,傀儡方焉至今下落不明。师父你不如去问问容十涟,问她自己,究竟对此是何居心!”
“我没有要问她。”成道逢赫然而怒道,“我这是在问你!”
印斟却道:“我是有罪还是无罪,师父心中难道没有定数?”
“印斟!”成道逢大掌劈上牢门,栅栏连同锁链陷入剧烈的摇晃,“事到如今,你尚且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我有什么错?”印斟同是凉薄道,“倒是师父您为什么,选择与容府同流合污?他们愿为朝廷鞍前马后,难道师父您也为此折服,甘愿位居人下——这样同牵线傀儡又有何区别?”
话落时,成道逢再是一掌隔空挥出,嗡嗡的一阵乱响轰鸣,巨大的后劲径直穿透牢门,将印斟整人带锁链一并掀飞出去,狠狠撞上身后坚硬的一堵石墙!
“混账!”成道逢怒声喝道,“此番蠢话是能在地牢中说得?回头当真惹了是非上身,纵是菩萨再世也保不了你这一条贱命!”
印斟猛地咳出一口乌血,随即手抵墙面,不卑不亢地半撑起身,定定凝视着成道逢道:“我看真正心虚的,该是师父才对。”
成道逢道:“你又在说什么胡话!”
“当年师娘是如何死的?康问的双亲,又是如何死的?”印斟抬手抹了把嘴边的血,微微咳喘着说道,“师父初时对提到傀儡讳莫如深,难道当真是对师娘的惨死不能释怀?还是因为,您同容磐为了掩盖滥杀无辜的真相,而刻意演出一场感动自己的戏码?”
“你给我住口!”成道逢神色陡然一变,此后用那张绷至铁青发紫的面孔,一动不动注视着印斟,那眼神如同刀割一般锋利骇人,“是谁……是谁给你说这些胡言乱语?”
印斟不言,原本一颗狂跳不止的心脏,却在望见成道逢表情的瞬间,慢慢迟缓下来,一度近是趋向于停止。
容十涟所说那些话,一向真假参半,难以辨明是非。但很凑巧的是,印斟把什么都听进去了,而且记得一清二楚。
而今他一言不发,默然端详成道逢的脸孔,却在对方狂怒至极端,隐约将要陷入崩溃一举一动中,愈渐捕捉到一丝微妙的真相。
“弟子本以为——师父您为人坦荡,一生光明磊落,不行苟且亏心之事。”印斟一字一顿,极是清晰地说道,“不过现在,确是我想得太过简单。原来,师父您也是为了眼前利益,情愿颠倒黑白,违背初心的贪生怕死之辈……”
“闭嘴!”
成道逢一声厉喝之下,额顶青筋暴起大半,布满血丝的眼珠抖动不止,好似随时能挤出眼眶,活生生贴到印斟的脸上,将他粉身碎骨,连带心肺也一并凿透挖穿。
“你这混账东西,又知道什么?”成道逢颤声道,“只不过听旁人信口胡诌的几句,你就什么都信以为真了?”
印斟只道:“是不是信口胡诌,师父您自当心知肚明。”
“你……你……我看你当真是狗胆包天,不知悔改!”成道逢声色俱厉,怒极之下,手中掌风积蓄已久,此番俨然克制不住,隔过外一层牢门,陡直劈向印斟毫无防备的头顶!
片晌之余,但只听得一阵穿云裂石般的轰然巨响,四周石墙剧烈震颤,牢门前后的铁链锁扣都险些随之一并震裂震断。
成道逢这一掌是当真使了蛮力,乃至收手之际趔趄着一个后退,当场竟险些没能站稳。结界地牢外的守卫见得此状,不由得成群结队赶了进来,纷纷上前问成道逢道:“发生什么了,成老先生,您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