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偿瞪大那双被烧焦的眼, 半张脸都挂满树皮一般的干枯纹路,这会就站在树下, 一动不动地盯着印斟和谢恒颜,喉咙不住发出诡异的呜咽。
印斟先时露出警觉的神情,待要起身与封偿对峙, 谢恒颜却将他反按回去, 继而顾自起身,走到封偿面前,拧眉问道:“……你怎么又来了?”
封偿艰难开口,嗓音几乎嘶哑到微不可闻:“海……海霜……救……救……”
经他这么一提,谢恒颜适才回想起来——眼下的黎海霜,大抵还在她那间小土屋里,伤势恐怕比印斟还重,封偿心急也不是全无道理。
谢恒颜想了一想,方转身挑了几样伤药, 连着绷带一并给他递去, 说:“就这些了,别的我也得用……你且拿去给了她罢。”
封偿揣着那些伤药,仿佛生怕有人与他蛮抢似的, 转身头也不回,一溜烟跑得连影儿也不剩。
谢恒颜倒是长长吁出一口老气, 回头与印斟对视一眼, 印斟却将脑袋微微别开, 沉默转向了另一边。
“怎么了?”谢恒颜搓搓小手, 蹲到印斟旁边,替他将外袍都裹回肩上,“不舒服吗?不然给你换处地方?”
印斟没说话,谢恒颜还以为他正与他闹着玩儿,谁知龇着牙一头蹭上去的时候,印斟却伸出一根食指,略带抗拒地抵在傀儡额上,硬是将他推出了半尺之外。
谢恒颜:“……”
“谢恒颜。”印斟有段时间没开口了,如今再凝视着谢恒颜的面庞,眼底忽又多出几分别样沉重的复杂情绪。
——数月前尚在永村时,谢恒颜对诸多真相的刻意隐瞒,包括临行之际,那些数不清的谎言,以及最终分别那一次,谢恒颜不顾印斟反对,强行拆出心口骨针,用以损毁海域外的那道结界。
印斟一辈子都忘不了在那时候,几近心如死灰般的绝望状态。他一度认为自那之后,他将永远失去谢恒颜——别说是再见面的机会,兴许谢恒颜耗进气力沉海的瞬间,就根本不存一丝活下来的希望。
而今谢恒颜近在眼前,印斟反像是无话可说。他用去很长一段时间思考,又用去很长一段时间做出反应——而到现在,伸出手触摸到的,仍是谢恒颜冰冷的,不带半分温度的侧脸。
谢恒颜在他面前,心虚地垂下了眼睛,目光中的躲闪与逃避意味清晰分明。
“你没什么对我说的?”印斟问。
谢恒颜:“我……”
抬眼时,印斟正不动声色盯着他看,谢恒颜立马又低头下去,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好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那个……我……我……呃……我去帮你煮好吃的!”
说完拔腿就要开溜,印斟却在他身后喊道:“慢着——回来!”
“我……错了!”
谢恒颜噗通一声,弯腰跪倒在印斟脚边,同时扯开嗓子,浑身仿佛筛糠似的发抖:“我不该不听你的话,自作主张,惹你伤心生气……还差一点把你弄丢,我真的错了,对不起!你想做什么都可以,要杀要剐,随你痛快,呜呜呜呜……”
然而印斟方抬起手,谢恒颜立马狗头一缩,一咕噜滚到旁边去了——果然又是这招,印斟算是将他完全看透了。素日里但凡做了什么错事,这傀儡便挂着鼻涕眼泪,缩在印斟面前一心求死。但事实又是怎样的?他就掐准印斟心软这一点,每到这时,卖点可怜便能蒙混过关,到头来依然还是死性不改。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谢恒颜凑往他身前,可怜巴巴地说道,“我只是不愿见你枉死,本能就那样做了——不管怎样,哪怕由我一人没了都好,绝不可以让你出事啊……”
“我当时是如何说的?”印斟一把扯住他的领口,眼神在瞬间冷得像冰,“要死一起死,倘若你死了,我绝不可能独活!”
谢恒颜双目紧闭,犹自拧眉道:“我是想着,就算没了我在,你还会有师门……什么的,哪里想到……”
“所以,打从一开始,你全都算计好了?”印斟沉声道,“之后我说什么,你压根没准备听,更不曾考虑过我的感受如何!”
谢恒颜哽着嗓子,勉力呜咽道:“考、考虑了啊,我不都……跟着你走了?若不是后来那场大浪,我……”
“……”
印斟已不想同他继续理论,两人间的想法原就不在一条线上,印斟说了什么,谢恒颜压根不听,那便更不必提最后听懂与否。
反正从始至终,谢恒颜一颗歪木头脑筋,永远只挂念他自己在意的事情——不论印斟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这只傀儡都能全然置之不理。
所以说到底来,他们彼此之间,又能算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