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间, 同样一束倾泻而下的清冷月光。
成觅伶手里端着托盘,托盘里尽是一碗两碗褐黑色的,飘浮着滚滚热气与白烟的浓厚药汁。
“爹。”
她缓缓停步在门外,而后压缓了嗓音,轻声唤道:“……是我。”
长廊上的木门, 伴着跃动的灯火, 吱呀一声,从里至外缓缓拉开一道缝隙。
随后即是成道逢一张苍老的面庞, 伴一双失了光的灰暗眼睛, 彼时整人半卧于躺椅间, 说不出的病态与虚弱之感。
现如今的成道逢,早已不比当初盛年时的凌人狂妄之态,他就像一头任人削去指爪的纸老虎,早已不复先前那般风光。
成觅伶端着药碗进门, 彼时成道逢已是半寐半醒的昏迷状态,她便放轻了脚步,缓缓走到他身边,并将药碗放在桌旁,小心替成道逢掖上一层薄毯。
而在这时,成道逢却睁开了眼,嗓音压低成一线,问:“来了?”
成觅伶笑了笑, 面上带了几许苦涩, 说:“是啊, 来了。”
自先前容府地牢遭毁,成道逢让印斟一剑刺穿心口之后,远在来枫镇的成觅伶听闻消息,又苦于周边事务繁忙,暂且无能赶来探望,于是只有定在年节时分,空出短短数日的闲期,前往平朝城容府与成道逢相见。
但很显然的,成道逢并不那么期待她的到来。甚至某种意义上说,他不愿成觅伶只身前往容府,这处堪比龙潭虎穴般的险恶之地。
尤其她的身份特殊,早已成了父女二人之间,一个彼此都心照不宣的事实。
“你不该来的。”
成道逢坐直起身,成觅伶再次端起药碗,放到他的手边,却始终没说一句话。成道逢抬头扫了她一眼,然后捏着药碗,仰头将那乌黑滚烫的药汁一饮而尽。
“爹,能不能告诉我,你是如何打算的?”成觅伶一面收拾药碗,一面与他说道,“这么些年也都去了,与往日相关那些事情,我从未想过多问你什么。只是今时又不同往日,璧御府早已不如当年那般威风,先是朝廷势力在前,又有容府在后虎视眈眈……爹爹你伤成这副模样,偏何苦将我们这些人,一个一个全往外推呢?”
成道逢沉默不语,就此静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方偏过头,对成觅伶说道:“觅伶……等过了这趟年节,你回去,我也一并跟去了,不必在此地久留。”
成觅伶道:“爹爹的意思,是打算回家去了?”
成道逢微微仰头,而后长叹一声,道:“……也是时候,该回去看看了。”
*
成觅伶刚跨出门槛,将木门再次掩上的时候,屋中成道逢已闭了双目,大抵是入了梦中,正睡得半熟不熟。
“老爷已睡下了?”霍石堂在不远处的墙后,声音很低,缓缓问成觅伶道。
“是啊,这么晚了,管家去歇着罢。”成觅伶道,“这会有我帮忙伺候着,管家您也上了年纪,不必一直在爹身边伴着。”
“哎,小姐这是说的哪里话。”霍石堂忙道,“我这一把老骨头,能拖到今天,也全是沾了老爷的福气,二三十年都这样过来了——眼下老爷身子虚了,正需人手看护,我又怎可在这关键时刻,轻易弃他而去呢?”
成觅伶心说,霍石堂倒也是个重感情的实在人,这么些年以来,自成道逢二十来岁时修习术法,到后来初次掌管璧御府,如今已近古稀之年,他二人相识相伴数不清的年头,现下鬓发愈渐染上一层层的白霜,成道逢到底是老了,霍石堂自也跟着一并老了,却是待他始终如初,从未有过一刻变化。
“没事了,管家,我爹他一早就想回去了。”成觅伶方想到此处,心下不由微暖,遂主动拉过霍石堂道,“等过了这趟年节,我们便哪儿也不去了,一起回家,好生过日子便是了。”
霍石堂愣道:“怎么,老爷是想回去了?”
成觅伶笑叹道:“是啊,容府再怎么好,也比不得咱自己家。”
霍石堂道:“小姐说的是。”
“对了,管家。”成觅伶忽而回头,转凝向他道,“您在璧御府一待好几十年,我怎从没听您说过自己的家人?如今又正好是在年节,您难道没想过……回自己的故乡看看?”
“故乡?”
霍石堂有过片刻的失神,而后却是笑了起来,不知怎的,笑声中隐带一丝莫名的惨淡的意味。
“我哪还有什么故乡?”霍石堂苦笑着,复又对着漫天倾洒而下的月色,重复说道,“我还能去哪里……找到我的故乡?”
成觅伶疑惑道:“管家为何这么说?”
“没什么。”霍石堂摇了摇头,继而转过身,只留她一道枯冷而沧桑的背影,“再往后,你自然懂了。”
*
“痛痛痛……”
“啊啊啊啊……”
“轻点轻点,不行太窄了,啊啊啊啊……”
“啊呀,印斟你这王八蛋……怎么能……”
彼时已入了深夜,船舱内外幽暗一片的铁牢角落里,谢恒颜满脸通红,眼底泛泪,整个人被迫蜷成虾状,趴伏在眼前半人宽的窗台上方,不住发出艰难而疲惫的喘息。
“不行不行不行。”谢恒颜忽而回头来,一蹄子将背后印斟蹬开,“你别搞了……这哪能出得去的,别弄了别弄了……松手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