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自此以后,高咏每日依旧说书,采药,只是每日傍晚写话稿的时候,会有一只小狐狸没脸没皮地过来蹭吃蹭喝。
吃吃喝喝也就罢了,还扯着他的衣角要死要活地要听故事。
高咏看着盘中的残羹剩饭,摸着咕咕叫的肚子,开始报复,说的故事一个比一个残忍可怕。
“从前有个书生,英俊风流,怀才不遇,每日孤僻地写字卖字为生,为人酷爱一盆金菊。
终日与花与伍,引花为知己,百般心绪皆诉于花听。”
“然后呢?”小狐狸舔去嘴角的饭粒,趴在桌上摇了摇尾巴,似乎很舒适。
“这花本就是山中精灵,终日被书生细心呵护,每日待书生外出以后,竟化身为女子,扮作大家闺秀,与其邂逅相聊,勉励他勤奋刻苦。”
“烂俗!”小狐狸躺着,恬不知羞地吐出两个字,话虽如此,乌黑的眼珠却依旧一眨不眨地盯着高咏。
高咏看着这只大言不惭,活似二大爷的小狐狸,冷哼一声继续道:“两人日久生情,临近七夕,书生决心送女子一样礼物。奈何家贫,无以相送,书生思索良久,总是想到一物,你且猜猜这书生最后送了何物?”
小狐狸鄙夷地扫了他一眼,道:“烂大街的话本了,书生必然去拿了什么山间秘宝,把命给丢了。唉,一点新意都没有。”
小狐狸打了个哈欠,尾巴恹恹地甩了甩。
“不是哦。”高咏的双眼不怀好意地眯起。
“那他送了什么?”小狐狸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把最心爱的金菊给剪了下来,一心想要送给自己心心恋恋之人。
惜哉,自那以后,他却再没见过一直相伴的姑娘。”高咏促狭地看着小狐狸道。
小狐狸愣了半响,整张脸扭曲起来,起身飞扑到高咏背后,露出锋利的爪子,狠戳进肉里:“你又欺负我!欺负我还就罢了,怎么就不让人家圆满?!”
“啊!瞎说的罢了。”高咏痛地乱蹦,却不敢躺下怕把小狐狸压着,一手抓住小狐狸的身子想要把它拿下来。
小狐狸狠狠地咬了一口,气鼓鼓地道:“登徒子,往哪摸呢?!”
“得,得,得,你松口,我错了。”高咏挨不过,只能告饶。
“哼。算你识相。”小狐狸松开嘴。
“故事说完了,回去吧。”高咏呲着牙道。
“高咏,你说你天天写这些书生妖怪的故事,我当初要下嫁于你,你怎么就一口回绝了呢?假正经。”小狐狸仰身躺着,两只小爪子摸着肥嘟嘟的肚子。
高咏愣了片刻,继续奋笔疾书道:“我觉得吧,一见面就要嫁要娶的狐狸,不是什么正经狐狸。”
小狐狸起身怒视,片刻之后又躺下:“嘁,你也不是什么正经的人,终日离群索居,连安宁村的村民都疏远你。”
高咏写稿的笔猛然停住,反问道:“我说,我没错,是村民贪心不足,责怪于我,你信不信?”
小狐狸笑着摇头:“我才不信呢,村民那么善良纯朴,肯定是你做错了事惹人家讨厌。”
高咏若有所思,半晌之后默然垂眸道:“或许你说得对。既然我是个坏人,你怎么还每日来找我?”
“那是本大仙看你可怜。”小狐狸一副凡人快感恩戴德的模样把高咏逗乐了。
三
“听说长安城最近出了个妖物?”高咏一边写着话稿一边问道。
“小妖罢了,给我狐大仙修脚指的资格也没有。”小狐狸大言不惭道。
“我一个师弟写信让我去帮他看看。”高咏停笔道。
沉默良久。
小狐狸终于开口道:“你别去找死。我,我可打不过它。”
“听说它害人不少?”高咏像是没听见小狐狸的话,兀自道。
“那也跟你无甚关系。”
高咏笑了:“你说得对。”
小狐狸心乱如麻,高咏看着虽是个好揉捏的性子,实质上却倔得似头驴,眼里是非黑白分明得很,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有时倒不如她这只狐狸活得明白。
“你又不会什么仙术,如何降妖?”小狐狸问道。
“其实,我是会一门,很厉害很厉害的仙术的。”高咏讪讪地道。
片刻之后,他又问道:“小狐狸,你有名字吗?”
“要那东西做什么?能当饭吃吗?”
“我给你个名字吧。”高咏笑着道。
“不要。”小狐狸扬起下巴道,脖颈显出优雅的弧线。
高咏像是没听见,在宣纸上写下“万玉枝”三个字。
“怎么样?”高咏兴致颇高地问道。
“烂俗。”小狐狸眼珠认真地盯着宣纸道。
第二天,高咏不见了。
小狐狸在竹屋四下里看了看,径自回了狐狸洞,嘁,他的生死,关自己什么事?回家睡大觉去也。
闭眼片刻,小狐狸一溜烟跑回了高咏竹屋里,这货死了就死了,以后自己的伙食可就没了着落。
一下子跳上书桌,宣纸上留了一行字:“金枝玉叶万般好,与卿相较不足道。”
高咏说书的本事不弱,时常也会胡诌几句诗,读着倒是颇为顺口。
“烂俗!”小狐狸傲娇地踩着宣纸道。
四
十里长街熙熙攘攘,繁华喧嚣,高咏还不太适应这热闹,他顺着人流向前慢慢地走着。
徇着气味找来的万玉枝躲在阴影里,抬手给自己施了个术,变化成一个人间风尘女子的模样。
她不慌不忙地丢了鞋子,把鸦青色的长发散下来,又将一身薄纱的衣裳扯乱。
等做好这一切,她算准了时机,作出一副害怕慌乱的神情,赤足从狭窄逼仄的小巷里冲出来,一头扎进高咏的怀里。
还没待高咏扶开她,她就提早从高咏怀里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梨花带雨的脸。
“恩人,救我,后面有人追我。”
高咏怔了一瞬,很快明白过来。
“姑娘安心,小生定舍命护你周全。” 万玉枝低着头,在高咏的掩护下快步走着,还假模假样地探头去看后面是否有人追了过来。
她的声音小小的,是少女的清脆,“我叫知玉,原是淝河人士,后来受人诓骗,被卖去了青楼做娼妓,迎春楼的老鸨要我接客,我不肯,他们便把我关进柴房,动辄打骂□□。”
又装出来哽咽,继续胡诌,“我……我实在待不下去了,便寻了个机会逃跑。”
高咏沉默地听着,时不时为她挡住挤冲过来的人群。
过了很久之后,他才开口,“姑娘,现在安全了。”
万玉枝抬头眨着雾蒙蒙的眼睛,道了一声,“多谢恩公。”
又踟蹰了片刻,万玉枝的脸上晕染了少女的娇羞,小声地开口,“只是……小女子无处可去,如若恩公不嫌弃 ,小女子愿跟随公子回乡里,鞍前马后。”
高咏暗暗地松了一口气,不知为何竟想起小狐狸带着调笑同他说的那句,“只能以身相许,以报郎君救命之恩。”
万玉枝巴巴地跟着,赶也赶不走她。奚川无奈,便只能随她去了。
到底是顾念着知玉一个姑娘家,又病弱地带着一身伤痕,没能撇下她不管。
生火烧柴,少女消瘦而雪白的双肩暴露在空气中,她那身褴褛的衣裙半遮半掩地盖在纤细的身躯上,连着篝火,一同构成了这极尽香艳的景致。
高咏连忙闭上眼,匆匆地转过身去。
小狐狸歪头去看过去,敏锐地瞧见他如玉的耳垂连同耳尖都一同泛起了殷红的色泽。
万玉枝无声地弯了下唇角,倒是规规矩矩地穿了衣裳,她又问,“恩公,你知道情爱是个什么滋味吗?”
高咏仍然背对着她,“这个,在下不知。”
“我什么也没有了,家人也好,朋友也罢,没有人会爱我,我只是他们寻欢取乐的工具。”少女的嗓音带着稚嫩和悲怆。
“都说公道自在人心,慈悲为怀,可是我从未见有人肯怜悯于我。”
高咏一时不知如何宽慰,“神说普度众生,然实无一众生如来度者,众生皆可度,众生皆能自度——”
“恩公,”万玉枝打断他,“你说,这世上还会有人爱我吗?”
高咏怔了一瞬,他不再絮絮叨叨地讲佛法,温柔但坚定地回答她:“会有的。”
细碎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在高咏惊讶地回身时,少女把脸迈在他的胸口。
他下意识地想要退后一步,但因为怕摔到少女,只能僵着身子站在原地,连手都不知道该放到哪里。
少女依偎在他的怀里哭泣着,她那被鞭挞过的伤口还不住地渗着血。她抬头,用泪眼朦胧的眼睛凝望着她,痴痴地重复地问他。
“我这样的人,还会有人爱吗?”
“会有的。”高咏似是想到了什么,声音低沉而坚定。
“那你呢?”清漪突然问道,“你会接受我吗你会爱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