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情(三)
生活费的问题其实一直是困扰吴倩许久的难题。
当然,也包括以后的学费的问题——她并不想再向镇上的人伸手讨要,这样就像是一个吸血虫一样。
她不想这些难题,只在当下,过得且过的时候,这些难题就无足轻重。但是当窘迫的现实扑向她来,让她不得不面对时,这些难题,就成了让她辗转难眠的梦魇。
吴倩在一天夜里,忽然就想到了梨姐。
梨姐这么厉害,听说她家境也不好,家里几个弟弟妹妹,她是怎么做到大三就挣钱养活自己的?
吴倩翻了一个身。
她身下的木头床板吱呀作响。
半夜的时候,她缓缓起身,小声地爬下床边的楼梯,脚尖轻轻点地。
吴倩穿着一身素白的睡衣,她没有换衣服,怕声音太大吵醒了别人,只随手套了一件外套就出门了。
吴倩关上宿舍门之前还回头看了一眼里面,小林和小梅她看不清楚,但是赵美睡得正熟,她那张蚕丝被轻薄又保暖,她盖着,小脸都被熏得有些泛红。
现在是深夜了,外面很静。
首都已经入秋了,温度倒是不低,只是风吹过来还是有些寒意。
吴倩在宿舍外的走廊上裹紧了自己的外套,她朝走廊外边看看。
在那时候,首都还没有高楼大厦,所有的房子都没有紫禁城高,天空很矮,也很广阔。
夜里很静。
吴倩看了一会月色,现在是十五了,也难怪月亮会这么的圆,吴倩心想。
而后,她便独自一人摸索去梨姐的宿舍了。
梨姐的宿舍,她是早就打听清楚的。
她的宿舍当真如她自己所说,吴倩随便一问变知晓。
看得出来,梨姐在大学里面算是一个大人物。
梨姐的宿舍也不远,就在旁边一栋楼,穿过一片小树林就到了。
吴倩走到梨姐宿舍楼下的时候,才想起来不对。
这大晚上的去打扰别人干嘛?自己这是魔怔了吗?
吴倩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觉得是自己最近脑子不太好使。
她在楼底下一个人徘徊。
吴倩心里想回去,觉得自己这样贸然上去,还是凭的上次别人说的一句像是客套话的好话,实在是有些不应该。
但是她又感觉,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能帮到自己的东西。
梨姐看她的眼神,不是那种虚伪或者皮笑肉不笑的感觉。
可是,吴倩这么想着,就又纠结起来,人太复杂了,如果梨姐是对每一个人都这样呢?如果梨姐只是礼貌的客套话,对每个人都真诚都好呢?她这样巴上去,会不会有些不识好歹?
吴倩从梨姐的宿舍楼下的左边走到右边,再从右边走到左边。
宿舍旁边就一个路灯杆子,灯光下面一群小蚊子、小飞虫一起舞着,像个小龙卷风似的。
好在入秋的首都没什么大虫,加上吴倩也是长袖长套,并没有被蚊虫打扰。
就在吴倩摇摆不定,甚至是想要折返,打算明天下午选一个好一点的时间来拜访时,她转身,忽然撞到了一个喷着香水的人。
正是梨姐。
梨姐看到她惊讶了一瞬,她显然对吴倩有印象,“哎哟,这不是同乡会那个小妹妹吗?这大晚上的,来这边高年级的宿舍,这是在干嘛呢?”
吴倩看到梨姐就懵了,原本她想好的措辞全部都堵在了她的嘴边,让她说不出来。
不同于上次见到的明媚青春的梨姐,这次的梨姐多了几分吴倩说不出来的味道。
她还是那一头徐徐生辉的大波浪。只是已经秋天了,却穿着一身低胸的短裙,踩着一双小短靴,两条又白又直的大长腿完全暴露在还有些凉意的空气里面。
她看着吴倩的时候,刷得又黑又翘又长的睫毛扑闪,像是要把吴倩扇晕一样。
吴倩看着梨姐,欲言又止。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穿着,在校园里面,就算再性感的女生,也不过是穿了一件吊带长裙——这吊带看起来暴露,可其实除去肩膀和手臂,其他一点点都没有漏出来。
梨姐这身盔甲,叫年轻的吴倩,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既有一种羡慕,又有一种羞耻,还有一种浅浅的渴望。
而梨姐瞧着吴倩躲闪还有颇为不好意思的眼神,想着上次自己在同乡会给这位学妹许诺的帮助,心里大概也知道是怎么会是了。
“嗨,还脸红了?”梨姐调笑一声,她猩红的嘴唇翘起一个好看的弧度,“走,我们去池塘那边聊。”
她说着,牵起吴倩的手,把她往池塘那边带。
吴倩看着自己有些黝黑的手腕上那只纤细嫩白的细手,这只手的指甲上还涂着鲜艳的红色,就算是在夜色中,昏暗的路灯下,也这样夺目。
这红色的指甲油是怎么刷上去的?这么亮,这么艳,这么纯,像是要夺人命,挖人心一样。
吴倩在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乱七八糟的内容。
直到梨姐把她拉到池塘旁边一个休息椅上坐下,她才回过神。
“妹妹,一直还没问,你是叫什么名字?”梨姐说着,点燃了一支烟。
她的红唇咬着一根细长的烟。
这烟也是吴倩没见过的,它那么细,那么长,上面还有些精致的云纹,看起来就知道肯定是高端货物。
“梨姐,我是吴倩。”吴倩回答。
梨姐吐出一口白烟,她看着吴倩,“小倩呀,”她笑笑,“我猜你今天是来找我的对不对?”
吴倩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是因为钱不够用?”梨姐笑着,一只手朝地上点了点烟,把烟灰抖落掉,“想问问我有没有什么办法?”
吴倩又点了点头。
于是梨姐又问,“是家里的父母不给你钱,还是你花得太快了?”
吴倩抬起头看着梨姐。
梨姐那双厚重的紫色眼影下的眼充满平静的味道,她也看着吴倩,仿佛能把吴倩一眼看穿一样。
吴倩抿了抿嘴说,“父母在我小时候就没了,”她说,“镇上的大家给我捐了一笔钱,但是只够学费,和头两三个月的开销。”
梨姐沉默了。
她又吸了一口烟。
袅袅的白烟模糊了她的红唇,也和黑夜一起,模糊了她的神情。
过了一会,梨姐才开口,“那也挺好的。”
她这句话说得很轻,像是喃喃自语一样。
梨姐看着吴倩说,她家其实就是吴倩隔壁那个省,还不算农业大省,因为那是个山区,连农业都发展不起来。那才是真正的穷乡僻壤。
可是就是这越穷的地方,越喜欢生许多的娃。
梨姐告诉吴倩,她家里,除去父母老人,加上她还有七口人。
她是大姐,下面有四个弟弟,两个妹妹。
她考上大学的时候,她很高兴。但是家里的人不高兴。
她拿着自己的录取通知书,兴冲冲地跑回来,却看到母亲在厨房里坐着烧火抹眼泪,父亲在门外抽着旱烟。
那时起,她就明白了,这可能就是生活。
最后母亲把锅盖甩在了地上,对她说,砸锅卖铁都要送你去读书。父亲抽着烟,没吭声,母亲就推了父亲几下,叫他骑着家里唯一一辆破旧的三轮车出去典卖东西,再向亲戚借点钱。
就这样,她的学费才有了着落。
“小倩,你应该也知道,”梨姐说,“姐姐我不是做什么太干净的生意的。”
“说好听点,是去夜总会卖酒,说难听点就是去陪的。”她说。
“我上大学开始,每天只吃一顿饭,就是白面馒头包咸菜,可是就算是这样,钱还是不够用。”梨姐淡淡地说,“我总不可能再去向家里要吧,我走之前,我妈我爸都以为,我只要出来了,到了首都,就算富贵了,马上就能接济家里了,家里要还债,我二弟还要娶媳妇,要盖房子……——可是富贵哪里有这么容易?”
“但是没办法,我家里的人就是觉得我出来就富贵了,我爸我妈我弟我妹,都等着我往家里寄钱。”
“可是钱哪里有这么好赚,”她说,“这次寄回去100,下次就会要200;下次寄回200,再下次就会要300;再下次寄回300,再下下次就会要400。我没办法,我拒绝不了他们,我是他们供出来的,这就是我的债。”
梨姐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他们是我的债。”
“以前有一个学姐,叫肖姐,很少有人知道她了,干这一行就是她介绍给我的。”梨姐又吸了一口烟,“来钱快啊,又方便,我只要给别人说我出去是见男朋友的,也没什么人怀疑。”
“但是,小倩,”梨姐看着吴倩,脸上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我不会推荐你做这一行。”
吴倩安静地看着梨姐。
她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从不打断别人,也不会给予太夸张的情绪反馈,永远都是这样听着,注目着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