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问行抱着夏侯潋的腰不敢动弹,苦哈哈地道:“是陛下砸的。今儿原本要开经筵,陛下赖在豹房不肯走。干爹跪请陛下进学,您也知道,陛下还是个小孩儿,脾气大,一时不衬意就闹起来,乱砸东西。干爹也是倒霉,正巧一个扇把子飞出来磕在脑门上,这不就青了么?”
原来是这样。夏侯潋松了手,枯着眉头叹了口气,难怪出宫来了,敢情是被小皇帝打了脑门,心里生着气,宫里的事儿也撂着不管了。也是,他这样的身份,顶着一脑袋青成什么样子?给人看了笑话。
沈问行笼着手,老人家似的苍凉地叹道:“今时不同往日,干爹是铁了心要当个忠臣了。前几日都察院弹劾锦衣卫同知柳大人收受贿赂,其实也才百把两银子,若是往日,教训几下也就罢了,可现在干爹直接把他官给撤了。撤官好办,可底下人没点儿油水拿谁肯干活?更何况往日横征暴敛惯了的,一下子要他收手,断人财路等于要人命呀!”
“他们会与督主离心么?”夏侯潋问。
“难说。”沈问行耷拉着眉毛摇头,“元辅还要变法,头一条裁撤冗官,东厂也在内,干爹朱笔一勾,竟然同意了。与陛下离心,与底下人离心,又自剪羽翼,这可怎么好?陛下旁边最近有个新得圣眷的,叫高得才,见天儿地撺掇陛下立西厂。幸亏这几日前朝大臣闹着要把先娘娘从玉韘上除名,甚至不许配享太庙,陛下还仰仗着干爹去与臣工斡旋,这才没松口。要不然,咱们的日子还得比现在更难过。”
“沈问行,你嘴不想要了么?”
背后忽然响起沈玦的声音,沈问行打了一个激灵,忙呵腰掌嘴,“儿子多嘴!儿子该打!”
夏侯潋制住他,道:“是我要他说的。”
沈玦剜了沈问行一眼,拂袖进了屋。夏侯潋给了沈问行一锭银子,跟他说不要紧,让他去买酒喝,自己跟着沈玦进了门,关上门。
沈玦已经换下了官服,穿了身家常的玉色祥云暗纹地直身,侧靠着菱花窗,望着底下喧哗的大街。街上吆喝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灯笼挂了整整一条,满街都亮堂犹如白昼,煞是好看。沈玦没看夏侯潋,只道:“那些事你不必管,我心里自有计较。”
“我知道。你觉得该做你就做,我不会劝你。”夏侯潋开了两壶酒,递给沈玦一壶,两个人碰了碰酒壶,各自喝了一口。“额头上还疼么?”夏侯潋问他。
沈玦摇头说不疼,又道:“其实今天出来是为了同你说一件事。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这样好。台州卫有个千户的位子空着,你明儿收拾行李,去那边上任吧。”
夏侯潋愣了一下,问道:“什么意思?”
沈玦蹙眉道:“还有什么意思,让你去台州卫干活儿去。你在东厂,整天当个不入流的番子不是事儿,男子汉大丈夫,你得有个正经的差事。你在台州打过仗,对那里熟悉。那边倭寇平得差不多了,你只要去那剿几个土匪,立一点儿功,有了功勋,就好升官了。凭功升官,旁人不敢说你的闲话,你再回京来任职,便是正正经经的武官。”
夏侯潋想说话,沈玦抬手制住他,继续道:“末了再慢慢和我这边划清界限,去清流那边结交几个朋友,时间久了,没人会记得你曾经在我手底下干过。”
夏侯潋气笑了,道:“然后呢?和你同朝为官,彼此打照面,还要装没交情,毕恭毕敬叫你一声厂公,问你早上吃得好不好,对么?”
“阿潋,”沈玦见他不高兴,放软了语调,“这是为你好。阉狗的帽子不好戴,你自己有了正经的官位,能护着自己,明里暗里也能帮衬我,不是么?”
什么帮衬?都哄人的。夏侯潋也锁紧眉头,他皱眉的时候眉宇间有股煞气,让人不敢靠近。沈玦叹了口气,眉眼里显露出疲惫,又唤了声:“阿潋。”
“你不是想我帮衬你,是怕将来你万一倒台,把我也砸死。”夏侯潋道。
沈玦沉默了,他晃了晃酒壶,方几上苏合香的烟气冒上来,氤氲了他的脸,朦朦胧胧,看不清他的神色。
“阿潋,这是为你好。”沈玦把酒壶放在窗台上,按了按眉心,“你知道东厂历代厂督都是什么下场么?最近的一个魏德,被我杀了。再上面一个,因为买了一座据说有王气的宅子失了圣宠,被穆宗皇帝贬去南京,路上莫名其妙死了。还有景和年间鼎鼎大名的刘要,当了八年厂督,下马之时,凌迟处死。”他顿了顿,从朦朦烟气里抬起眼看向夏侯潋,脸上无悲无喜,“我也逃不掉的,阿潋。”
“是么?”夏侯潋伸过手去,轻轻握住沈玦的手,他的手凉煞煞的,总也捂不暖似的。他一向如此,这是小时候跪在雪地里落下的病根,体温总比常人更低,最是畏寒。夏侯潋把他的手放在掌心温暖,慢慢道:“我好像没跟你说过,我离开伽蓝之前当上了迦楼罗,”他笑了声,“虽然晋了位以后杀的第一个人就是弑心。你知道历代迦楼罗是什么下场么?我娘是第二十八代迦楼罗,身首分离,曝尸市井。弑心是第二十七代,死于我手,被牵机丝切割,碎成尸块。第二十六代迦楼罗苏摩,死于伽蓝叛乱,大约是被乱刀砍死的吧。前面的我记不清了,总归不是什么好下场。”
“你不一样,阿潋,你已经不是迦楼罗了。”
“可我是夏侯潋,”夏侯潋握了握他的手,“少爷你好奇怪啊,辛辛苦苦把我找回来,却总是想着把我推开,上回是这回也是。不要推开我少爷,你要我说多少次你才懂,夏侯潋的命是你的,即使这条路通往毁灭,我也陪你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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