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东西的路数让人摸不透,那双阴沉沉的死鱼眼也让人看不透。
按照顾小圣这么多年来和女鬼打交道的经验,女鬼们和女人们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太大差别——都爱漂亮,只是鬼的脸基本上固定了死前最后的样子,大部分势必是不怎么好看的,所以女鬼们总是会用头发遮住脸,试问,又有哪位女性同志愿意把丑的样子露出来呢?
可这位栾景年路子显然有些野。
占据了大半边脸的烧伤疤痕,一直蔓延到脖子,似乎是年份久了,就像是本身长在皮肤上似的,意外有些贴合,但也就更让人觉得可怖。她的五官很普通,算不上漂亮,所以也不夺目,于是那一大片伤疤就显得十分喧宾夺主。可偏偏这位栾景年不遮不掩,乌黑的长头发绑成一个马尾,一根多余的头发都别想逃。
甭管是个什么东西,实在不像个女性同志的做派。
“这胆小鬼年岁不小,怨气是刚转化过来的。”栾景年的语调很平,又有些被烟熏出来的粗粝,大晚上的像是缀着带血的冰碴子,很是瘆人。
转化来的怨气,那么从前的修来的灵气有多少,怨气就有多少,看刚才那怨气的程度,估计那胆小鬼不仅仅是年岁不小这么简单。
顾小圣敏锐地想到了白城乡的那棵老槐树。
白天的时候她在那里没有感觉到丝毫怨气,于是也以为这只是一起单纯的凶杀案,放心交给了警察去管。可是胆小鬼善躲藏,一般不会在到过的地方留下气息,只要这只鬼白天躲到了其他地方,那么她就有理由发现不了。
顾小圣有些心虚地看了一眼桌子上的三百块钱红包。
村长是个好人,没计较赂神仪式没完成,顺手把警察没收下的红包塞给了她,她本来以为村子无鬼怪作扰,这钱收得十分心安理得,可现在看来,若真是那胆小鬼作恶,她不就成了收钱不干事儿了么?这样实在不是个东西。
她看了看外边的夜色,已经打定了主意马上对白城乡进行售后服务,有些急躁地抽了最后一口烟,扔在石头铺的地上,烟头顺势掉进了堆满了陈年烟头的缝儿里。
“你抽烟?”
没有起伏的音调,勉勉强强能算作是个疑问句,顾小圣被栾景年突然的出声给吓了一跳,她抬了抬嘴角,“哪有神婆不抽烟,不抽烟叫什么神婆。”
这话是顾家的祖训。
祖母的祖母传给了祖母,祖母传给了她。
栾景年却在听见这话时候变了变脸色,有那么一瞬间,看着顾小圣的眼神很复杂,像是从一百年一千年之前看过来的,跨过了年月和空间,伤痛情谊爱恨都一点不剩地被一点点一天天剥落消磨,到最后,只剩下了这么无悲无喜的一眼。
顾小圣正不知道该怎么打发这位不明生物的时候,她突然说,“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东西,暂且,可以把我当成一般的女鬼。”
没有鬼气的,女鬼,吗?
顾小圣突然觉得有些难受,心口闷得有些烦躁,这种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的感觉,似乎从她的骨髓中被唤醒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出现的共情,她的手指头尖有点哆嗦,习惯性地拿了根烟咬在嘴里。
她没想把烟给点着,只是叼在嘴里缓解莫名其妙的焦虑。
谁知道,不速之客栾景年一点都不见外地从她嘴里抽走了那根烟,然后非常自然地放进了自己嘴里。
那位暂且的一般女鬼指尖上突然冒出了很克制的火星子,指尖靠近劣质香烟,一撩就给点着了,散出来的细烟先是普通的灰色,冒直烟,随着灰色渐渐染成了红色,烟也弯曲了下来,绕着细细的香烟藤蔓般绕了起来,肉眼可见地缕缕细烟成了鲜红,裹在香烟外边像一个精致的红色镂空外壳。
烟在栾景年嘴里越烧越短,由烟气做成的外壳也越发红亮,直到烧到只剩滤嘴的时候,那镂空外壳突然活了似的挣脱了出去,准确找到了顾小圣的小拇指,一圈圈像是刚才在香烟上缠绕一样攀附了上去,不消停的烟气在缠满之后猛的停了一下,然后像是融入了皮肤一样,消失了个干净。顾小圣下意识抬起了手。
栾景年吐掉嘴里剩下的小半截儿滤嘴,“给你变个小戏法儿。”
说完,在顾小圣还没想好该给出一个什么反应的时候,很自然地原地消失了。
顾小圣举着右手左看右看,觉着绕着手指的那花纹眼熟,但又不像什么用于诅咒的符文,想了半天也没什么头绪,外面响起了有规律地敲打窗子玻璃的声音。
下雨了。
窗台上摆着一小盆像是薄荷叶一样的绿植跟着雨点的声音欢快地扭动了起来。
没了月亮,雨幕遮掩中的怨气像是没了最后一层压制,连声音都比往日里尖锐嚣张许多,顾小圣瞄着自家这些躁动不安的怨气,尚且这里还有个她震着,都已经成了这样,那么可想而知,远处的那位胆小鬼会多么地无法无天。
她随手揪了一簇窗台上的小叶子,扔出了窗外。这盆神似薄荷的植物学名叫念归,以怨气为养料,所以对怨气最是敏感,不一会儿就有一缕湿淋淋的浅绿色半透明小娃娃敲了敲窗户,顾小圣招手放他进来,他抖了抖身上的水,开口是五六岁小男孩儿的声音,“那怨气老实得很,没作恶,我没找到。”
“连你都找不到?”
“不是,它就是没作恶,不是我感觉不到,哪怕它有那么一点点恶念我都保证把它揪出来。”念归看着顾小圣明显不信的样子,觉得自己的能力受到了怀疑,只能竭力证明自己,“我也纳闷,这么合适的天,他不作恶,跑到村里难不成去睡觉啊。”
顾小圣已经到打定了主意亲自去白城乡看看,对念归的本事大小也不怎么感兴趣,对他挥挥手,让他哪儿凉快哪待着去。
“我还是头一回听说这么大怨气的胆小鬼呢,刚才它就经过那么几秒钟,我都觉得自己起码长胖了五斤。”念归不开心地撇嘴,还是喋喋不休,“胆小鬼可难缠得很,受了惊就跑,跑得比谁都快,……”
顾小圣已经抖开了门口的大伞,脚上踩了一双雨鞋,“赶紧趁着天好,去怨气堆里撒欢儿吧,太阳可快出来了。”
念归伸着脖子,在她出门之前大声喊,“你下回能不能别再揪我头发了,我年纪轻轻就快秃了!”
顾小圣背对着他挥了挥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