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他成为律师的第二年,杀害他姐姐的真凶落网了。
母亲看着报纸哭了一个星期,然后她说,池震,你这个周末过来陪妈妈吃饭吧。
“哦,好。”
池震怔怔地听完这个电话,他拿着手机,抬头仰望天空,觉得那片阴霾已经很轻很薄了。
09
都说当你觉得走得很顺畅很舒服的时候多半是在走下坡路,可池震觉得自己一路走得吃力艰难,也不见得生活有好到哪里去。
经过两三年的磨练,王大状越来越看好他,交给他处理的案子也越发重要,对他的要求也不再是简单的“和气生财”,每个案子都只有“胜利”这个选项,为了达到王大状的标准,他几乎要在律所住下了。
池震想,我早晚有一天会买一个能俯瞰整个桦城的房子,告诉我的孩子,爸爸曾经在这些点点灿灿的夜光中为未来而拼搏。
他这么想着,在属于自己的半个办公室里,把外卖塞进嘴里。
量变引起的质变发生在这一年的七月份,在其他学生满心雀跃地迎接暑假时,有六个小孩,永远都无法再天真烂漫地笑出来了。
老主播拉迪性侵儿童的案件成了各大媒体的头条,无论公关公司怎么应对,都无法熄灭人们的义愤——那案子里受害的孩子,最大的才十二岁。
池震看着那张两百万的支票出神。
王大状让他去摆平那六个受害者的家属,说他们罔顾孩子的声誉前途诬告拉迪都是为了钱。
协商沟通,和解撤诉,这是池震的强项。
可他现在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真的是诬告吗?池震从王大状手里接过支票时,没忍住问了一句。
是与不是,重要吗?王大状看了他一眼,我们做律师的本分,就是为委托人争取最大的利益。
叫号机叫到了池震手中的号码,他拍了拍脸颊,把那张支票递给银行柜员,兑了现金,背着一个装满了钱的背包,开始逐家逐家地去拜访。
不屑,愤怒,谩骂,哭泣,控诉,甚至是殴打,都是池震意料之中的,可他没想到,那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已经知晓这意味着什么的年纪,她在房间里偷听到池震劝说父母而父母也有所动摇时,大哭着冲出了阳台,纵身跳了下去。
还好那天艳阳高照,底下三四层楼的邻居都在晒被子,小姑娘被几层棉被包裹着,缓冲落地,不至于重伤身亡。
池震被赶到医院的陆离摁在地上打成了猪头。
“你看看她,你看看她!她才十二岁!你他妈还是不是人!!!”
陆离把他的脸摁在病房玻璃上,磕了他一额头的血。
在一片血色中,池震看见了那个脸色苍白的女孩,她躺在雪白的床铺上,护士正给她擦拭手脚上的伤口,那裸露在外的满是淤痕的小腿,让他浑身发冷。
嘴里都是血锈味,池震用力深呼吸了一下,挣开了陆离的钳制。
“我只是在为我的委托人争取最大的利益,也在尽可能补偿他们。”
陆离差点没把他打死在医院里。
最后六个家庭里有四个接受补偿,和解撤诉;一个家庭不要钱,要求书面道歉,再三确认了保密性后拉迪同意了,也不再追究。
只有那个小女孩的家人最后站在了原告席上,但独木难支,拉迪罪名不成立,当庭释放。
走出法庭时,拉迪和王大状被记者包围了,王大状特意把池震拉到身边一起合影,尽管他满脸的青红瘀黑很是惹眼。
10
但是池震并没有因此而为自己赢得一间专属的办公室,在拉迪的案件胜诉后不久,他就离开了王振声律师事务所,开始自己单干。
一份匿名举报材料送到了桦城刑侦局,里面是确凿证明拉迪在过去的十数年间曾经因工作便利侵害过不少儿童的证据,包括录音,图片,甚至视频。
这次连王振声都不接拉迪的案子了。
没人知道那份材料是从哪里来的,但陆离闻到了装文件的信封口上有淡淡的须后水味——他曾经在池震身上闻到过。
陆离偶尔盯着电视里大放厥词的池震,会皱着眉头思考一分钟,有没有可能是这个猪头借着上次案件得到拉迪的信任,然后搜集证据,以另一种方式为那些孩子求取公道。
不过一分钟以后,他又打消了这个想法,他关掉电视,去和妻子女儿一起玩恐龙了。
这么怀疑的人不止陆离一个,业内对他的操守早有微词,谁心里都有点小算盘,池震能接到的客户降级不少,他还得接一些法援处的工作才能维持生活。
但他还是租了一个能够俯瞰桦城的房子,他想借此鼓励自己,总有一天他能买下这里的。
翻身的机会没有来得太晚,他很快就接到了一个阔太的委托。
但这次不是离婚,是谋杀。这位外表风光,暗里擦泪的太太,在忍受了丈夫长达二十年的家暴后,一包老鼠药把他丈夫送去了地府。
池震觉得在一切的谋杀手段里,毒杀是最愚蠢的,先不说尸检一定会验出来,□□的来源也非常容易查得到,再排查一下饮食,十有八九的凶手都跑不掉。
但是,这位太太还有救——警方还没有找到尸体,只在监控里看见她用轮椅把丈夫推出了门口,并没有确切证明他“死亡”的证据。
池震千叮万嘱她一定不能说出她下了毒,只要尸体没找到,他丈夫只能作“失踪”论,警察的威逼利诱千万不要信,任何询问都保持缄默,一定要他到场了才能回答。
这次池震底气充足,他是真的在帮助一个受害者,尽管他自己是个律师,但他从来不认为法律上的“罪人”就一定是坏人。
虽然她要求他帮忙烧掉尸体毁尸灭迹有点过分,但谁又说得清楚到底是一把火烧掉一堆肉过分,还是二十年来殴打一个会哭会笑的人过分呢?
陆离没有跟往常一样针对他,起码没有见到他就喊打喊杀的,他甚至说出“劝你的委托人说出尸体在哪里,鉴于她长期被家暴,求求情最多判三四年”这样的话。
老实说,池震听到他这么说的时候心里还是挺高兴的,他以为只要他做的事情是对得起良心道义的,那么警察也好,律师也好,其实也都正义这把秤上所必须的。
可他没想到那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11
“剥夺律师从业资格终生”这个判决下来时,他着实眼前一黑,多年的努力一瞬化为泡沫,他还能站得住已经算不错了。
旁听席上的陆离眼神冷漠得有些得意,池震恶狠狠地回头去瞪了他一眼。
所有的恼怒愤恨都得到了一个实际的怨恨对象,他咬了咬后槽牙,好的啊,你是警察你就是正义对吧?
时间有善便有恶,有正义就有不公。
那我就去作恶。
我就要成为公平与否的裁决者。
池震被剥夺律师资格以后的三个月里什么也没做,他就天天坐在刑侦局附近的的大排档里,盯着那些长得特别贼眉鼠眼的小混混,得了空档便上前搭讪。
三个月后,酒吧街里流传起了一个高人的名字,据说只要得他指点,去录口供根本不会被那些条子忽悠到,悟性高些的,还能反呛两声,顶多48小时就出来了,连保释金都不用付。
在被吊销律师牌照的第四个月第二个星期二,池震被一个染了一头黄毛的男人“请”到了桦城监狱。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同哥,高大魁梧,竟是穿着囚犯的衣服也是一身老大的气场,脸上一道U字型的疤痕,不知道是哪场战役留下的荣誉。
黄毛男人说,同哥是替陈先生进来的,事情发生得急,还没来得及处理一些手尾,听说了池震律师在这方面很有经验,所以请他来“帮忙”收拾一下。
同哥全程都没有说话,他只是盯着池震,池震觉得自己脸上都要被他盯出两个洞来了。
但是他不能退缩,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了。
同哥留下的“手尾”包括了几个酒吧,餐厅和夜店,实际上是干什么的池震心里明白,请他来也是为了让这些生意变白而已,池震在王大状手下办过比这些小店规模大十倍的商业公司洗白,用不了两个月,所有账目都干干净净地上报给了税局,证明它们并不是“非法经营”,营业额自然也不是“非法所得”。
池震把最后一点手续办完,到监狱里向同哥汇报。
同哥听他絮絮叨叨地念了半个小时,最后向那个黄毛男人说道,“你,叫池总。”
“什么?”
“我让你叫池总。”
“……池总好,我叫阿亮,请多指教!”
池震的头衔就这样从“池律师”变成了“池总”,他的律师事务所变成了夜场俱乐部,他的工作时间从早九晚十二变成晚九早七,他的行为举止从君子动口不动手变成七分哄两分吓一分骗。
他从一个法律学院的高材生,变成了黑道生意的把门人。
人生真的到处充满惊喜,一个不小心还可能会成为惊吓。
池震决定买个美国大兵随身带的那种酒壶,就算不图它某天给自己挡子弹,起码可以让他在遇到什么事情时能够喝上一口压压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