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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的时候陆离就后悔了,看着那一堆已经超过了撤回时限的微信,心想自己绝对是被这桩案子给闹得智商断线,才会对池震说那些话。
还有一个小时,这些嫌疑犯便会离开青旅,尽管搜证调查不会停止,可一旦过去了黄金搜查48小时,要找到什么关键线索就更难了,何况这些人还都是来旅行的,到时散入人海,四方八面,就连把他们寻回来都不是那么容易。
陆离想起那个浑身发硬发青的娜帕,想起自己曾经在脑海里代入她去感受案发时的痛苦,心中愈加难受。
他看着那些人提着行李从各自的房间里走出来,脸色阴沉。
“咦?震哥?”
在这一片让人心情灰霾的景象里,池震的身影像一抹劈开浓黑的光,陆离晃神了一下,他紧紧地盯着他,看着他从远而近地走过来,走到他身边,坐下,翘起二郎腿,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翻着打印出来的案件资料嬉皮笑脸地甩着车钥匙玩。
陆离鼓了一口气,正想问他滚哪里去了,池震便皱着眉头先开口了:“这是不是少了一个人?”
“……”
陆离箭一般飞快奔上了楼,他步履迅快,意志坚定,他觉得一定可以把真相查出来的。
因为池震来了。
陆离诧异自己为什么会认可这样的逻辑关系。
哦,对了,肯定是因为看着文件资料揪出漏子这种活儿还是律师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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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震觉得今天陆离有点可怕。
虽然他一直都挺可怕的,但是今天的可怕跟往常的不一样。
“是你把衣服挂在浴室外误导凶手的!那人是冲你来的!你撒谎!”
“他都那么想自杀了你还跟他说考虑考虑,他要是一时冲动杀了人你负责啊?!”
“我问你个问题,纯粹是个人好奇,你一个农民工,住到青年旅社来干什么?”
“你男朋友?等你?等你杀完人大摇大摆地走出去?”
“东西没问题,但你的人有问题。那个UCLA教授的死跟你又是什么关系?”
问题是盘问的常规问题,可是陆离的神态却让池震觉得甚为可怕——他居然觉出了一点儿看电视剧时那些刑警搭档之间的默契,比如陆离问话前会先瞄他一眼,什么也没有说,他却知道该凶了还是该吓了,比如他问完话以后还会再看他一眼,仿佛是要等他确认是否放人,那明晃晃的目光让嫌疑人都诧异,他不得不把资料竖起来挡在面前,在纸张后向陆大队长示意扣下还是放走。
他居然觉得了陆离有一点依赖他了。
哎呀妈呀,好可怕,会依赖他的陆离那可比会揍他的陆离可怕多了……
不过可怕之余,“池震池震”地一天喊他八百回的陆离,也有点可爱。
可惜这份微妙的萌感并没有维持多久,晚上,为了防止再有人出事,他们四个警察跟嫌疑人们混在一起玩真心话大冒险,务求让所有人都保持在监视之下,绝不落单。
酒杯传到了陆离手中,他忽然转过头去看着池震,他眼睛很亮,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又好像想要试探些什么,他声音洪亮,情绪高昂,说出了自己的父亲是个杀人犯的事情。
池震一瞬便明白了陆离的电话,眼神,还有态度,那是落水的人想要抱住一根浮木的迫切渴求。
救救我。他以沉默呐喊,捉住他一同沉入漩涡。
池震接着喝酒的姿势捂着嘴,他的手指扣在下巴上,其实已经用力得要把自己压出指印了。
而陆离还是那样看着他,清亮的眼睛像盈满了水,他把酒杯推到了池震面前,“到你了。”
到我,到我干什么?到我坦白自己的伤痕,向你祈求同病相怜,换一个老套的冰释前嫌或是刀兵相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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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离喝了一口啤酒,慷慨发言后他才开始颤抖,他拼命压住了想要把所有的一切都尽数说出来的欲望,邀请池震来做下一个发言。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说起了父亲,从他被逮捕那天起,任何人在他面前提一个字他都会发飙,可是今天,他居然想要说出来。
他想说给池震听,但是突兀地拉着他说“我想跟你分享一个秘密”未免
池震笑了,以他惯常的演讲似的语调侃侃而谈,让人分不清他到底是认真的还是扯淡。
他说他的姐姐被杀死了,是他害死的;
他说母亲要不是还得抚养未成年的他,早就和他断绝关系了;
他说他赚钱了,想把妈妈接过来住好一点,但是他妈妈却决绝了;
他说他每次看着母亲眼睛,都能从中看到恐惧,哀伤和憎恶,仿佛看着他就能看见姐姐是怎么被坏人杀害的;
然后他又说,可是他没有选择,她是他的母亲,他还能怎么样呢?
他说,人生最可悲的就是没有选择。
“我永远不会让自己落尽没有选择的地步。”
全部人都沉默了,陆离看着他喝了一口啤酒,啤酒花在他嘴角挂了一块白色的泡沫,他抽了一把纸巾塞到他手里。
池震还以为他是让他擦眼泪的,陆离点了点自己的嘴角,他才赶紧擦了擦嘴,又顺便擦了擦脸,顺带按了按溢出了一点儿水分的眼角。
“你……”
“我知道你们之间有人要杀死我!可是我真的没有拿一分钱,我真的……”
“啊!!!”
那个借着浴室衬衫误导凶手杀错人的嫌疑人终于没有逃过死神的镰刀,一口带毒的啤酒送了他的命,也把陆离那没有问出口的问题截断了。
他想问池震,你是有什么要选择呢?
是要选一个立场吗?
那你选我,还是董局?
可他又觉得不像,池震看着混不吝,但他是从小这么一个人咬着牙撑过来的,他可以在被剥夺律师资格后迅速找到另一个方法去发挥他的才学,无论他选择站在哪边,他都会在那里扎根成长,成为一棵顶梁巨木。他不是一个犹豫不决,举棋不定的人。
陆离认为他是一个只要认定了想要某件事,就必须把心一横就是撞了南墙心也不死地追求的人,所谓的选择里,根本只是通往目的地的ABC方法,而从来都没有“不去”或者“改道”这样的选择。
“池震,你是个自欺欺人的人。”很久以后,陆离看着池震的墓碑,终于为他下了一个确切的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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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接连死了三个人,但是连环杀手案陆离也办过不少,这三宗案子都发生在一个密闭空间,没有引起公众恐慌,也没有招惹到达官贵人,却让皇家警署的人盯上了,这情况很不寻常。
池震也是一样的不解,他接的官司从来没有跟皇家警署打交道的——那是本国政府的直隶暴力机关,招惹他们的基本死定了,不可能打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