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他们才七岁,正是最无忧无虑的年纪。
他们两家分别住在胡同的两头,闻道住在最里面,卫朝住在外,他每天都死皮赖脸地在路口等着闻道一起上学。
那时候闻道搬进来刚半年,不过一年级起两人一直是同桌。
彼时的闻道还没有现在这么深沉寡言,只是不像卫朝这么爱凑热闹,没有他在城市可以爬楼拆电视、去农村可以上树抓鱼虾那么旺盛的精力。
闻道一直是三好学生,从小学开始就是现在义务教育里最优秀的第一名那种,是家长口中别人家的孩子。反观卫朝,成绩还算可观,倒是在中上游。但是逃课打弹珠买零食,大了些翻墙打架泡网吧,从没让老师省心。
二年级的七岁,有他们人生中很重要的一个记忆。
那时候班级里组织春游,卫朝皮得要死,说这种地方肯定有瀑布,趁老师不注意带着闻道溜了。闻道可能那天也是脑子抽了——想去看“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于是就破天荒地跟着卫朝闹,还闹了个大的。
春日阳光明媚,捱了一个秋冬压抑的天气,俩人都很兴奋。阳光散进生机勃发的山间,他们走过狭窄有趣的林间小道,看了嫩绿的草,含苞待放的花,发了新芽的树;听着小溪潺潺,燕语莺声……
走了好久都没看到瀑布,卫朝有些失望,可闻道听着山间淙淙的流水动静,十分感兴趣。他拉着卫朝沿着声音寻过去,没多久,在钻出路边树林后,就看到十分美妙的场景。
溪水两岸开满了樱花和桃花,树干不挺直,细的,弯绕着,却更将一朵朵嫣然送散开,点点新绿还害羞似的傍着枝丫,是自然的美好,粉嫩仙气而乍看又灼灼其华,之间偶尔掺一小树李花,粉白点缀间更添风姿。溪水在山间层层叠叠流淌又蜿蜒,有时微微打个旋儿,阳光偏照着溪水,从他们这边看过去清亮剔透,闪着碎光。天空有几朵轻薄白云,空气中满是清香,配上眼前如斯景象,现在的闻道看到,恐怕要吟句:“云自无心水自闲。”
但那时,看呆了的两人只能张着嘴,喃喃道:“好好看啊。”
闻道在他当时脑中储存尚还贫瘠的文化中翻找半天,只能找到一句“春色满园关不住”,还不贴切,他撇撇嘴,歪头想看看卫朝有什么反应。
可他实在太高看卫朝了,此人语文向来不及格,拖他总成绩后腿?不能这么说,那得是把裤腿都给扒拉下来那种。比如此时,能欣赏景色说句“好看”都是极限了,他鞋连袜子一蹬、裤腿一挽下水了!
闻道:“……”
对方还兴奋地招呼他:“闻道,你下来吗,这里的水好凉啊!”
闻道:“不想下来。”
卫朝似乎完全没有被拒绝地继续说:“先把鞋袜脱了,我跟你说……哇,好凉!我跟你说,这下面肯定有螃蟹,有小鱼,你来看看吗?”
终究还是孩子心性,听到这些玩意儿就动心,但又没经历过有些害怕。
卫朝见他不动直接走过去看着他,诚挚地建议:“很好玩的,真的,你试试嘛。”
闻道被成功说服,下了水他先被冻得一激灵,而后卫朝拉着他小心翼翼地走到中间,闻道趁其不备弯腰捧水泼卫朝,他明明不是卫朝对手,可一旦他一招架不住,对方又让着他泼,两小孩的笑声比前方落下叮咚的泉水声还悦耳。嬉闹玩耍了好一会儿,才开始掰石头找螃蟹。结果半天一无所获,卫朝也不丧气,随便一块彩色石头他都能捣鼓半天,最后终于成功忘了他是下来干什么的。闻道倒认真,他没这样见过螃蟹,心中很好奇,找累了就坐在岸边石头上晒太阳,休息够了又下去找。
终于,在一个小浅滩处,闻道掰开石头看见了一个小小的螃蟹。“找到了,找到了找到了!”他欢呼出声。
卫朝跑过来看,真的是一只背部青黑色,头胸部淡橙色,腿是橙黄色的螃蟹。
“太厉害了!棒!”卫朝夸他,又看闻道想碰不敢碰的样子,于是自己伸两只手指夹起来,递给闻道摸。
“哇,”闻道用食指轻轻碰碰他的背,“它好小啊。”
卫朝:“嗯,应该还要长。”
“那我们放它走吧。”嘴上说着轻巧,可又舍不得。卫朝知道他还觉得新奇,于是提着放到大石块上,让他看。因为怕螃蟹走闻道不敢捉回来,卫朝也不去玩了,陪着他趴在石头上看。不时闻道看到小螃蟹横行的样子觉得好玩,会咯咯笑出声,卫朝就觉得也很开心。
过了好久闻道才恋恋不舍让卫朝放它走,看他有点低落,卫朝立马就带着他去花树间跑来蹿去,没一会儿就让他忘记了那小小的不开心。
对于闻道来说,这一切都那么有吸引力,他从小父母也会带他去各种景区,可他都没有这样感兴趣——那些有太多人为精心包装过,或是自然景区也有太多人的足迹。他天生就像很多人,好像被装在一个五彩斑斓的玻璃罩里,又像是在金丝笼中,所以对一切自然的东西都很喜欢,孩子的天性又让他更加沉迷其中。
而卫朝简直就像是在世界里自由徜徉长大的——徐慧珠放养着,他爸直接撒手,唯一的老福看他犯事才假装斥责几句。但在背地里,只要不干坏事,他甚至有时跟着他疯,还美其名曰是在释放他的天性。
所以最后两人玩嗨了,都没注意到时间,等回过味来,天都要黑了。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走到离最初下水的位置很远的地方,回去穿好鞋,俩人心里都有些害怕。毕竟年龄还小,天黑带来的恐惧本就是巨大的,何况此时还要找到回去的路而因此在不认识的树林里穿梭。
而最让人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他们迷路了,这世间真不该有墨菲定律。
在他们迷茫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林子里窸窸窣窣的声音被感官放大,风吹起来,更是让树林里“鬼魅遍行”。闻道手心全是冷汗,卫朝担心他害怕,一直在跟他说话。到了晚上越来越冷,闻道出门前妈妈给他穿了厚毛衣,问题不大,可卫朝之前因为怕热,把厚外套丢在车上了。这人自身都难保了,还在尽量地安慰闻道。他伸出手握住闻道的,原来他也握着满手心的冷汗。
那时候他们那么小,可是在那个瞬间,闻道就不那么害怕了,他的注意力被卫朝的动作吸引过去。人家都说无助恐惧的时候,如果连依靠的人也怯懦了,那自己一般会绝望。可是闻道不觉得,此时他更多的是惊讶,好奇。他现在觉得卫朝很像学校表扬的少先队员,还有优秀红领巾。那个人牵着他的手——即使自己也在害怕,他还在想着安慰自己,一直走在前面。
好久之后,他们确定自己已经回不去了。闻道想,老师们一定会来找他们,如果他们走得太远,老师们找不到了怎么办?
他拽住卫朝:“我们别走了,找个地方坐着等老师来找我们吧。”
卫朝想了想,也觉得再走天黑也看不到路。他赞同说:“好,那我们找一个没有风的地方坐吧。”
闻道点点头,跟着他走,又问:“你是不是很冷?”
卫朝在闻道面前从小就死要面子:“不冷啊,我是男子汉,怎么会冷?”
闻道不说话了,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劝人。走了一会儿,他突然出声:“可是我也是男子汉,我会冷啊。”语气有些纠结,他实在不擅长劝人,只能讲事实摆道理。其实还有些不易察觉的从未有过的示弱。
可卫朝的点踩得不偏不倚,刚好和闻道的意思差了十万八千里。他转过头说:“你冷啊?我再把这件衣服给你吧!”说着就要把他身上的小衬衫外套脱下来。
闻道赶紧拉住他:“你怎么那么笨啊?我是说你冷!”
卫朝看见他说话有些急,以为他生气了,就开始顺着他:“我冷,我冷。”
闻道哼了一声,接着说:“谁让你不好好穿衣服,乱扔乱丢的。”
卫朝小声地反驳:“可那时候很热啊。”
闻道心里想,你上蹿下跳的不热才奇怪。但他还是没说话,只是把自己的牛仔衣脱下来递给他。
月亮已经出来了,卫朝眼睛亮亮的,闻道逆着光,看不清表情。闻道很少主动对他好,刚见面的时候,卫朝就觉得闻道是个瓷做的。白嫩的皮肤,还不爱说话,穿戴得整整齐齐,像个小王子。他喜欢去逗他,老师安排他们做同桌,卫朝经常在上课时看着闻道认认真真听课的样子,想要恶作剧的心躁动不安。可闻道一不会告状,二不会理他。久而久之,他就不再欺负他了,他开始对他的小同桌好,他觉得闻道需要他的保护。可是对方对他的示好还是没多大反应,只是闻道不会经常对他冷着一张小脸了。
“那你给了我你不冷吗?”卫朝笑嘻嘻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