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伪满洲国辽宁省 营口县 1934年7月
酷暑难当。
少女不过十六七岁,穿着时兴的洋布短袖褂子,及脚踝的黑裤,斜跨一只厚帆布的书包,骑着一只灰驴,远远地,从一片浓翠的稻子地深处嘎达嘎达走来。
已经过了晌午,太阳白花花的光晒得土地干热,知了一阵一阵叫个没完。远望田间地头,她清楚地看见一片连绵的、苇席子搭成的矮棚,周围还堆着不少水桶。不少人围在一边,大热的天,这些人却戳在日头底下,动也不动地向着棚子里面探看。
她摸出手绢,抹了一把脸上的新汗,脚跟磕一磕驴肚子,让灰驴走得更快些。
更近了,她看清了那些举目观望的人们。他们站在另一边田垄上,就在一层半人来高的杂草后面,个个伸长了脖子向苇席搭成的棚子看过去。这些人当中,有不少拄着锄头的庄稼汉,有抱着奶娃的小媳妇,少女甚至发现一个比她更小的女娃娃,被父亲带着,高高地蹬在马上,探头探脑地比划着什么。
她把灰驴哦停,自顾自疾步走下田埂。还没有靠近棚子,一阵一阵水腥味先传了过来。棚子里面是靡靡的诵经声,帘布一掀,探头出来一个戴着黄帽的黄教喇嘛。
土布做的帘子掀开,腥味扑面而上,重得叫人喘不过气。少女从包里掏出一只包着羊皮的萨满手鼓。这是出马仙常用的法器。喇嘛脸上的褶子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什么话,但终于合起双掌,向她默默地行了个礼,快步走开了。
她由此猫腰钻进了矮棚。这个时候她还不知道,她即将看到这个世界上最最匪夷所思的景象:
好多苍蝇。棚子里四处都是苍蝇,嗡嗡地往人的脸孔上撞,一不留神就能飞到嘴里鼻子里面。四五个黄教喇嘛守在棚子里,围着一条长长的、青绿色的动物躯体阖着眼睛念经,不时泼一瓢水,淋在它碗口大的鳞片上。
腥味让她胃里一阵翻腾,脚底下湿泥一下子浸透了新做的布鞋。但少女一动不动。她蹙起眉头,缓缓地,默默地跪了下去,膝行几步,直到靠近了地上的动物——
那是一条龙。一条垂死的龙。它张开眼睛,看着年轻的女孩子近在咫尺的膝盖、腰肢和煞白的脸。它的两只前爪甲钩尽褪,留下的是和人一样红色的血印;远在十几米开外的尾巴像是一条大鱼一样,轻轻抽动了一下。
僧人们都停住了,他们面面相觑。女孩躬下身,细瘦的脊背如同一座小山,她伸出手,挥开一只几乎落到龙的金色眼睛里面去的苍蝇。龙的眼睛让她想到小时候在故事里面听过的的神虎和螣蛇。但如今不是故事,它大大的金色的瞳仁里面镶嵌着的是细线一样的瞳孔。它眨眨眼睛,牢牢地、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在活着的龙的眼睛里,她发现了一种不甘,它想活。少女更低地躬下身去,视线避开了它的眼睛。她想摸一摸它的头,龙头上有两只犄角,各向两边张开,好像一头巨大的鹿。
少女终于还是耐不住性子,轻轻地摸了一下青龙的犄角,真的像鹿一样,手感茸茸的。她忍不住有点可怜它。
“国运不济,”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天地气散,怪不得你也要逃到这儿来……”
她大着胆子,眼睛对望上青龙金色的眼睛。它又挣扎着动了一下,就像能听懂她的话。
喇嘛们开始念经,她听到水泼在龙鳞上的声音。
“但你找错了地方,那个地方不在这里。”她说。她本来已经有点儿哽咽了,但忽然想到了什么,从帆布口袋里翻出来一张薄薄大大的纸,在它面前抖开。这是商务印书馆陈铎编纂民国二十三年新版的中国地理全图,她的手指沿着东边的海岸和山脉向下,划过盛京,划过北平,再向南一点点,停在了某个地方。
“——就是这儿,这里是整个九州生气最盛的地方”她低声说道,“万物所生,全赖此气。如果还有办法,请你到那儿去,只要到了那儿——”
她咽了口唾沫,把地图收了回去,转而拿出了自己的羊皮小鼓。在敲响第一下之前,少女又顿住了手臂,郑重而虔诚地对着膝边的巨兽,低声承诺。
“我也会去的。我们会在那儿见面。假如我稍晚一步……请你一定等着我。”
说罢,鼓声咚咚地响了起来,少女吟唱的声音如同某种乐曲。这是萨满的仪式,龙沉沉地阖上了眼睛。
第一章 乔峤
乔峤换比赛服的时候确实看了一眼日历。那天可不是什么黄道吉日,那天诸事不宜。
不仅如此,上场之前乔峤也感觉有点走神,不是紧张,而是感觉好像有什么事情要比比赛还重要得多。但是非要说的话她还是感觉有点儿害怕,她从门外进来,手忙脚乱地接过教练抛给她的剑——鸡翅木的剑柄,太极剑缓缓出鞘,在白炽灯底下闪出一层炫目的银光。
“我感觉不太好,”她收剑入鞘,歪头看了一眼立在旁边的镜子,镜子里的自己脸色和表演用的太极服一样惨白,“我刚才去洗手间的时候,我看见走廊里……”
不过教练可没再给她时间,前头报幕员已经开始说话,就等她上场。乔峤瘪瘪嘴巴,松了松筋骨,握紧了自己的剑,扭开门把手。
“教练,”她琢磨了一下,还是转回身。身后秃头教练举起双手做了个加油的手势。乔峤呲牙咧嘴地纠结了一下,把自己剩下的半句话咽回肚子里,走了出去。
那天,来自北塔沟武校的十七岁太极剑选手乔峤,爆冷重伤,中途退赛。
三个月后辽宁省营口市
窗外寒风阵阵,霓虹灯的闪亮照进一室黑暗。
这是一间乱得不能再乱的出租屋。靠近门口的地上躺着一只医用拐,不远处的矮桌上,零食袋和泡面桶各占据了半壁江山。另外空出来的一点地方放着一柄很不起眼的黑色鞘太极剑,长长的红色剑穗拖拉在地,无风却在幽幽地摆动,扫在墙角蒙灰的手机上。几步之遥,钢架床上的被子小山一样隆起。房间里的唯一光源来自正对着床头的一台小电视机:那里面正在播放湖南台2019年的元旦晚会。一片热闹的歌舞声中,房间的主人,乔峤,团在被子里睡得正香。
准确来说,乔峤是被几个主持人夸张的跨年倒数给吵醒的。她刚刚做了一个饿梦。乔峤在电视里面热烈的“新年快乐”声中回了回神,看着桌子上的吃过的泡面桶的阴影,她盘算着自己是不是该下楼买点吃的。
羽绒服就挂在床头,乔峤打了个哈欠,两只脚套上好不容易找出来的、两只颜色不一样的袜子。穿右脚时她捏了捏自己的脚跟,发现还有一点儿隐隐的疼,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从躺倒的拐杖旁边路过,裹紧羽绒服,走出了门。
街上的第一家店是药房,元旦的晚上,药房居然也关了门。第二家是同样关门的黄焖鸡米饭,然后是五金土产,对面是修表配钥匙的,邮局,还有冷饮店。三个月以来,乔峤已经对这条街了如指掌。路口的倒数第三家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她伤过的脚踝并没有感觉到疼痛,不过还是慢慢地走,一阶一阶豋上了台阶。
和往常一样,便利店里洋溢着热乎乎的关东煮的香味,店里的音响叮叮咚咚地放着音乐。可是乔峤总是感觉到有一点不对劲,就好像……有什么人在暗中盯着她似的。乔峤四下望了一圈,摇摇脑袋,拖着腿绕过膨化食品柜台,在酒柜前面停下脚步,别出心裁地向着最底下的RIO伸出手——酒精度3.8%,很好,今晚就来个不醉不归——
“乔峤?”
谁?!
她很确定,一定是有人喊了自己一声,回过头去,身后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