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白驹离开自己的山头, 一路绕着山坡出去，渐渐地看见了许多梯田。

原本山上的溪流水网已经在时间长河里默默发生了许多变化，曾经那条锦鲤栖居的河道也被开挖改道, 更是引流成许多小溪，来为梯田灌溉、疏导多余的雨水等等。

原本的河道已经有了不小的变化, 白驹也不确定河龙王睡觉的地方这会儿究竟是在水里还是在泥里。

说道河龙王，倒也是有一段不得不说的故事。

白驹与他的渊源真要追溯起来, 还是挺久远的；两个人实际上碰面和相处的机会不是特别多，但确实是有过命的交情；所以白驹才会完全不见外地把许多事情都“预支”安排给河龙王解决。

非要说起来的话, 不仅白驹对河龙王有恩, 河龙王也同样待他不薄。

河龙王名叫锦和歌。

据说他本来是被养在皇宫瑶池里的一尾锦鲤, 后来那个朝代覆灭, 又赶上大雨倾盆, 河水泛滥, 他就从那瑶池里顺着径流, 游到了外头的大河里……或者说是被冲到了大河里。

锦和歌本身是没什么离开瑶池的欲望的。

寻常来讲，骤然被开拓了眼界的锦鲤, 总该豁然开朗生出些野心来, 毕竟天大地大、江海辽阔，外头的世界哪是宫中瑶池所能比的。

瑶池修得再精巧, 也没有江河湖海的辽阔；假山做得再别致, 也没有崇山峻岭的巍峨。

但偏偏这锦鲤不这么觉得。

他心无大志，瑶池里有吃有喝没天敌，有时还能看到美貌的宫人在池边顾影自怜, 也常常能听到池边的亭子里丝竹声声、软语莺啼；用现在的话来讲，作为一条锦鲤，他只需负责貌美如花，时不时跳起来博美人一笑就行了。

唯一遗憾的就是，当年那些宫人死的死、散的散，他始终没能修炼成人形，伴着丝竹开口和歌一曲。

于是心心念念着宫中美人的锦鲤，在修成人形后，琢磨了老半天，给自己取名叫曲和歌。

再一转念，自己好歹是条锦鲤，这名字听着像是鸟雀成精，多少和自己的身份不搭，便改名叫锦和歌，自己甚是满意。

这名字多好，一语双关，既能和歌，同别人交游的时候还能不动声色地占点便宜……这不谁都得叫他一声哥么。

跟主动挑担子做了山神的白驹不同，锦鲤锦和歌并不想做所谓的河神或者锦鲤大仙。

他只是顺手把自己住的河弄得干净了些，自身又有种族天赋，化险聚财；结果有一日他从河沟沟里跳起来换个气，被人瞧见了自己那丈余长的身子，锦鲤大仙的名头就嘭的一下砸在了他头上。

锦和歌于是就这样被赶鸭子上架了。

人们带着上好的贡品香烛来伺候他，他又有那么点呼风唤雨的本事，小小地保一方山水风调雨顺还是没太大难度的。

可怜锦和歌原本想着，就这么干着吧，吹吹风下下雨的，也算是给自己找一点事情做；世事却不让他如愿——也不知哪里来的传言，说是河里的大仙都不是仅仅吃贡品和香火的，没有人肉血食早晚都是要作孽的，所以要定期供奉童男童女，把新鲜的、好的娃娃隔两年就送两个过去。

于是，一心只想貌美如花的锦鲤，某一天看到两个被打扮得粉白可爱的小娃娃，穿着红肚兜，坐在凿了洞的小船上往河中心飘来，吓得他胡子都打卷了。

他只想做个与世无争的好妖怪，这不是逼他作孽吗！跟那些逼良为娼的坏东西有什么差别！

锦和歌一怒之下，吹胡子瞪眼地就从河里一跃而起，半空中化为人形 ，两

条胳膊一抄，把两个奶娃娃抱回了岸上，并严令制止这种行为，告诉河边匍匐了一地的人类，他锦鲤大王不吃人，谁送他人肉吃他就淹了谁家的田。

带着传言进村、意图讨好河神的一名县太爷，顿时就抖着肚子上的肥肉瘫在了地上。

锦和歌爽了，两个小娃娃也死里逃生了，但是锦和歌万万没想到，那两个小娃娃是一对儿罕见的龙凤胎，他们的爹娘本就不愿意把两个小娃娃送出来，正被逼得肝肠寸断却毫无他法；这下子，子女失而复得，那对夫妻对锦鲤大王的感恩和信仰之情猛地爆发，竟替他大肆宣扬了起来，并开始做善事。

做善事也就罢了，那对夫妻两个本来就不是什么没见识的人，他们因着做善事积了些美名，出山做了点生意也比较顺当，小赚了一笔，回来就给锦和歌建了个河神庙。

锦和歌睡梦中吃了一口香火，一下子就把他噎醒了。

庙都立了，香火都吃了，既然民众的信仰实实在在地传到了他这里，那锦和歌的野神位置就这么给坐稳了。

有这么一段经历在，后来锦和歌与白驹交好也算是情理之中了。

白驹当山神是因为自己心怀挂念，有责任心；白驹与世无争是因为没啥欲求，杀性不大。

锦和歌当河神是因为赶鸭子上架，民众推的；锦和歌与世无争是因为……因为懒。

谁让这锦鲤的毕生追求就是自己开口唱小曲儿呢。

偏偏锦鲤这种妖物，一旦开智，就是积福的，福气积多了，本身又没有什么杀孽的话，遇上龙门的几率还是蛮大的。

锦和歌划水过日子过得挺舒畅，但过着过着有一天，龙门就开了。

就如白驹在龟壑岛海域，和肖尧一块儿打开的那个假龙门一样；龙门对鱼类妖物的吸引力几乎是致命的，哪怕是锦和歌这种没什么追求的锦鲤，在龙门开放的时候，体内的血脉也都在叫嚣着要去跳！去跳龙门！

龙门化形对于锦鲤来说，是福运，也是劫数。

龙门本身对这些鱼类的吸引力就很逆天，要是违抗本能不去跳龙门，很有可能龙门没关、鱼妖就被自己给磨疯了；而跳过龙门就是化龙，跳不过就是白白承受雷劫，极大可能就被劈死了——当然，就算劈不死，劈成个重伤，锦鲤这种香馍馍分分钟就能被各路妖魔鬼怪分食血肉，间接的也就是死路一条。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鲤鱼跃龙门，本身就拼的是一种执着、一股冲劲儿。

锦和歌有什么执着、有什么冲劲呢？有，睡觉的执着，唱歌的冲劲儿。

这样的锦鲤就算是修为再高，也很难跃过龙门；就算他有求生的念头……不好意思，其实自觉活够本儿了的锦和歌，连求生的执念都不是很稳当。

但能活还是要活着的好。

锦和歌于是一边顺应自己的本能朝着龙门游去，一边给白驹传了个讯息过去。

大意就是本鱼要去跳龙门了，要是跳得过就化龙罩你，要是跳不过你就来捡点鱼肉吃。

白驹能放着这条蠢鱼不管吗？当然不能。好不容易有个还算谈得来的妖王朋友，他哪能放着锦和歌就这样变成烤鱼啊。

……虽然好像是挺好吃的。

白驹没法子，只好甩了手里的活计，立刻马上赶往正在打开的龙门所在地。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多个人多条路，说不定就真的能救锦鲤一命。

至于锦和歌？他比白驹还淡定。

除了控制不住地越游越快以外，他甚至还有心思哼小曲儿。

顺着河流，入江；顺着江水，进湖。

湖中静待三日夜，平地白浪忽高起，龙门就在一个满月的夜晚，轰然出现在湖面上；无数白浪堆积成牌楼，白花飞溅，月色淋漓；而湖面其他地方，则被悍然的龙威压成了镜面一般光滑的水面。

真龙门的阵势可比假龙门大多了。

锦和歌只觉得原本可以轻松滑开的水，现下仿佛成了沉重的水银；但是身体感受到的浮力仿佛更大了，轻盈地几乎能一跃上天。

事实上也是。

来这湖面跃龙门的锦鲤自然不会只有锦和歌一个，无数遵从本能、从五湖四海聚集过来的锦鲤一挺身子、尾巴拍击着光滑如镜的水面一跃而起，高度都远超以往。

其中，锦和歌尤甚。

谁让他，在一群普遍身长不超过一米半的大锦鲤之中，鹤立鸡群地拥有三米有余的体长呢。

仿佛一个三百多斤的胖子。

灵活的胖子鱼·锦和歌，一甩尾、两甩尾，攀着层层叠叠的白浪一重重往上跃去；浅色的月光下，无数鱼鳞泛着点点冷光，形成一片星星点点的庞大光幕，自龙门之底缓缓地向上蔓延。

景色不可谓不震撼。

龙门开始的时间不长，却也不短。

没有哪条锦鲤是能够第一次就跃过龙门的，他们会在白浪的锤炼中慢慢提升自己的体质、力量，被数次大落、再数次重跃，直到龙门开启三个时辰、黎明将至的时候，龙门匾会倏然发出一声轻吟，这就是最后一次跳龙门的机会了。

之前的所有尝试，无论从什么高度被龙门拍下，都不会有劫难；而最后一次龙门却不一样，九道雷劫的触发点排布在不同的高度上，只要达到了相应的高度，就会有一道雷下来，是劫难，也是淬体；单凭鲤鱼本身的力量，再强也不能跳过龙门，而有了雷劫，它们就能一次次地在半路上借着天雷的力量，把自己送进真龙的世界！

就算是再没有斗志的锦和歌，在一次次跳龙门的过程中也慢慢生出了些执着的念头。

或许是本能，也或许是一时兴趣，但至少在这个时候，他的斗志不似平时那般懒散随意。

一道雷……两道雷……

心无杂念，万籁俱寂。

锦和歌像是开窍入定一样，算不上杀气腾腾，却前所未有的沉寂，沉着地一次次甩尾，仿佛把跳龙门完全交给了本能一样。

心里隐约有个小曲儿还在悠扬地吟唱。

茶花三两朵，美酒四五杯；琵琶六七响，共饮八|九回。

再一回，把酒当歌，人生几何。

“轰——！”

就在一切无知无觉之际，锦和歌已经势如破竹地冲破了八道雷劫，但是第九道雷来临了，却完全超出了他所能承受的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