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康二十三年, 西梁萧武王掌权西梁, 制定了入侵秦歌的策略, 一场长达十九年的战争开始了。
阿青的父母带着姐弟两人在逃难的过程中,将她遗弃在路上, 年仅四岁的阿青扎着两个麻花辫坐在路边,看着来来往往逃难的人群嚎啕大哭,无数难民从她身侧经过, 有的目不斜视,有看向她的面带同情,却也是摇了摇头,继续向前走。
这乱世之中,自顾不暇, 哪有那么多的同情心分给别人。
有一个好心的阿婆,几步一回头看了阿青好几眼,和身边的老头呀打了好一会儿商量, 强硬的从包裹里掏出了个干巴巴的馒头, 而后走来塞进阿青的怀中,重重叹了口气后走了。
阿青呆呆地坐在路边, 啃了一口馒头, 剩下的在怀里揣好。
路上的行人越来越稀少, 眼见着太阳就要落山, 当地的昼夜温差极大, 她最终不是被饿死就是会被冻死在路边。
这时候, 一个拄着拐杖的瞎眼老人突然走到她跟前, “小姑娘?你爹娘呢?”
四岁的阿青吸了吸通红的鼻子,“他们带弟弟走了,不要我了。”
瞎眼老人笑着对她说,“那小姑娘,你愿不愿意叫我这个老瞎子一声爷爷。”
阿青喊道,“爷爷。”
瞎眼老人摸摸她的脑袋,“真乖。”
阿青将剩下的大半个馒头从怀里掏出来,塞到老人手中,“爷爷,你饿不饿。”
瞎眼老人赶忙推拒,要将馒头还给她,阿青道,“爷爷你吃,我吃过了,我不饿。”
瞎眼老人沉默片刻,咬了口干巴巴的馒头,“爷爷吃了你的馒头,那你愿不愿意跟着爷爷走?”
小手牵上大手,这一牵就是十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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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来人往的长安街头,清晨的雾气刚刚散去,酒楼林立,街道商贩的吆喝声络绎不绝,瞎眼老人摆了个卦摊正在给人算卦。
“这位夫人,你切莫动。”老人皱巴巴的手指一点点摸着对方掌心里的纹路,最后慢慢地慢慢地向手腕上移,身侧的阿青看了,不动声色地踹了他一脚以做警告。
老人咳嗽了一声,“夫人,您命中有子,这一胎,必定是个男孩!”
算卦的妇人与其相公对视一眼,喜笑颜开。
人群被拨开,传来喝声,“就是这爷孙俩!前几天还打着‘济世名医’的幡子给我娘看病,说她得了绝症,骗了我娘二十两银子不说,搞的我娘忧心忡忡真病倒了!兄弟们,给我上!抓到这两人重重有赏!”
阿青见情势不对,推了卦摊,拉起瞎眼老人就跑。
“让让让让——”
眼见着就要被追上,阿青边跑边喊,“救命啊——光天化日强抢民女啦!”
她爷爷跟着配合,“真是没王法啊,我半截身子入土的老瞎子就这一个孙女,他们也要给抢了去啊,孙女啊,爷爷没了你可怎么活啊!”
周围人听了,义愤填膺,一个个撂袖子踢腿子的将后头追他们的那群人拦下。
更有甚者见他们爷孙两个可怜,还抛了些银钱给阿青,阿青甩开爷爷的手接过银子,笑着道,“祝您好人一生平安!”
老瞎子趔趄一下差点摔跤,还没站稳,又被阿青牵着跑。
气喘吁吁地跑到一条巷子里,见没人追来了,阿青叉着腰埋怨道,“我都说了多少次了,别一张口就是绝症!你看看,又栽了吧!”
老瞎子道,“我这不是见她人傻钱多嘛,平常忽悠人忽悠惯了,一个没忍住。对了对了,刚刚那人的卦钱给了没?”
“还卦钱?人家没帮着抓我们就不错了,”阿青见老瞎子瘪着嘴,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叹了口气,“行啦行啦,这地方是留不得了,我们得赶紧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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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养阿青的瞎眼老人没有说过自己的姓名,认识他的人都叫他老瞎子。
他们爷孙二人一路招摇撞骗,走南闯北,相依为命。
某日他们一路向北走,遇到许多人背着行囊赶路,阿青拦了个人问,那人道,“你不知道,前日啊黄家军在河西大败西梁军,活捉了忽必奇。南须以南的疆土都被收复了,眼下我们都要回家去了。”
路过的人应和道,“是啊是啊,如今黄家军势如破竹,收复家园指日可待啊!”
白发苍苍的老者涕泗横流,“是上苍佑我秦歌!黄觉将军在天有灵啊!让我这个快要入黄土的糟老头子终于能回家了,十三年了,整整十三年啊!”
“我听说,黄将军今日已经拟兵,立下军令状,要在一周内收复涧水,一个月内杀到西梁都城洛平,一雪当年永康帝封都被掳之耻!”
“黄将军真是上天赐给我们的战神啊!”
“是啊,我秦歌当真是气数未尽啊!黄家军威武!镇远将军威武!”此呼声一出,如牵一发而动全身,行途中的民众接二连三朝北方跪下,重重地磕了两个响头。
这风雨漂泊的乱世,多少百姓背井离乡,多少妻女亲儿被迫离散,如今失地被收复,重返故土被赋予希望,人人归心似箭。
风刮在老瞎子饱经沧桑的脸上,他的眼角不自觉渗出泪珠,“等涧水收复了,爷爷带你回家。”
这是阿青第一次听老瞎子说起自己的事。
他们跟着人群一路北下,所过之处,寸土焦木,断壁残垣,可是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重建家园的憧憬。
眼见着离涧水越来越近,老瞎子也越来越开心,每天不喝个两个浑身都不舒服,无论阿青怎么管束,他都能找法子喝个几口。
那日,在野外,满天星光,老瞎子浑浊的双眼对着夜空,突然唱起歌来,“我家本在涧水边,地肥水美好花香,站那高处望一望,小溪涧里细水流,稻花香里收稻香……浪里格朗浪里格朗啊……
“阿青,你爷爷在外漂泊了大半辈子,还以为再也回不去了,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回去看一看。
“阿青啊,爷爷心里高兴啊,爷爷真是……太高兴了。”眼泪顺着双颊砸在草上,融进地里,“等咱们到了涧水,我可得带你四处看看爷爷长大的地方。爷爷小时候啊和你一样调皮,总是跑来跑去,也不爱上学堂,总在课上顶撞先生,先生被我气的吹胡子瞪眼的,就叫来你太奶奶收拾我,那学堂外头长着一排柳树,你太奶奶随手折一只柳条抽我,你是不知道,那可真疼啊。嗞——
“阿青,等到了涧水,我们就安顿下来,爷爷这些年也还有些积蓄,到时候给你访户好人家,让你高高兴兴,体体面面地出嫁。”说道这里,老瞎子已是泪流满面。
“我不嫁!爷爷,我们一直这样不好吗?阿青没有爹娘,阿青只有爷爷一个亲人。”
老瞎子摸摸阿青的脑袋,笑了一声,“呵你这个傻孩子,像你这么大个姑娘哪里能有不嫁人的,爷爷老了,迟早是要死的,到时候,你一个老姑娘谁来照顾你?”
阿青赌气道,“我就是不嫁!”
阿青一路疾跑,将身后老瞎子的呼声抛在身后。
想起老瞎子的话,她实在是伤心,边走边抹眼泪。
人到了年纪,总会变得多愁善感,人生在世,讲求个落叶归根,在这要重返故土的时刻,老瞎子总将生啊死啊的挂在嘴边,听的阿青愈发难过。
她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眼泪也流干了,该回去了,老瞎子一个人在野外她不放心。
前方驻扎着几个帐篷,看行头像是运粮草的军队,帐篷里灯火通明,帐篷外几人看守。
阿青本打算回去,正好看见帐篷后的草堆旁边有酒,她寻思着给老瞎子弄点酒,把他灌醉了,老瞎子就不说胡话了。
一个瞎眼老人,一个孩童,能在这战火纷争的年代活下来实属不易,阿青跟着瞎眼老人,为了生计,耳濡目染,坑蒙拐骗的事儿没少学,偷起东西来也得心应手。
她悄悄绕到帐篷后,又身形轻巧地躲过看守粮草士兵的耳目,藏身到了那堆草料边,正将一坛酒小心搬到脚下时。
“你们几个,到那边去!”
“是!”
阿青立刻躲到了草堆中间,大气也不敢出。
又一阵脚步声传来,“大人。”
那两人的声音刻意压低,“事情都安排好了?”
“安排妥当了,谁能想到这批运到涧水的粮草会被动过手脚,到时候战马吃了这些被药水泡过的草料,看它怎么跑的起来。还有秦昭大人已经和司隶将军通过气了,无论涧水如何发出急报,方圆百里内都不会有兵马前去支援。再加上我们的布局,哼哼,这回,姓黄的就是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活着走出涧水。”
“很好。”
确认那两人的脚步声远了,阿青才敢出来,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得去通风报信!
她虽然并不清楚他们口中想要对付的那个人大人物是谁,但是她知道,这个人会收复涧水,打了这么多年仗,眼见着就要赢了,爷爷的家乡就在眼前,绝不能因为这些人功亏一篑!
男人从帐篷里走出来,看到一个酒壶翻倒在地,揪住路过的士兵,“这是怎么回事?连个酒坛子都放不好。”
“回禀大人,这,之前明明是好好的啊。”
男人眼皮一跳,“行了,你先下去吧。”待人走开,他走到草堆处一看,发现一处凹陷。
事情坏了!
他急忙牵出一匹马,手里提着刀,向营地外追去。
阿青在草原上跑着,路上的石子很多,天色又暗,她跌了不少跤,她一次又一次爬起,奔跑,跌倒,再奔跑,满身的伤痕与污垢。
必须要通知大家,那批粮草有问题!
寒风猎猎,刮的阿青脸颊生疼,身后有马蹄声。
阿青急忙趴下,在一个背坡藏好,她屏气凝神,甚至不敢向外看。
过了很久,那阵马蹄声似乎远了,阿青刚舒了口气,一抬头,就见一个模糊不清的身影正居高临下看着她,阿青还来不及发声,一把大刀就当面劈了下来。
“爷爷,我去不了涧水了,您也看不到我嫁人了。”
点点星光落入阿菁的眼中,她倏然想起她被父母抛下前夜,她与弟弟挤在小帐篷里睡觉,父母在外头低低打着商量,后来母亲掀开幔帐,以为她睡熟了,抱着她哭了很久,“别怪娘,别怪娘,娘也是没办法。”
第二日,娘亲骗她说让她在原地等她,阿青乖巧答应,娘亲手里抱着三岁的弟弟,几步一回头。
在阿爹的呵斥下,娘亲狠下心再也不回头看了。
阿青看着她阿爹的背影,喊道,“阿爹——”
她爹的身子顿了顿,似乎是想侧过脸来,最终还是没有,加快脚步走远了。
阿青等了很久,从正午等到夕落,又从夕落等到了天黑。
夜间的时候,阿青独自走在路上,向着爹娘离开的方向一直跑啊跑啊,可是那条路就像是没有尽头。
那一路上有许多萤火虫从草丛间惊起,绿光点点,点缀了浓黑的夜色。
——阿娘,这是什么,绿绿的,还会发光,像星星一样!
——傻孩子,这是萤火虫,要是哪天小阿青迷路了,跟着萤火虫,就能回家。
年幼的阿青追着萤火虫,跌倒了再爬起,爬起继续奔跑,奔跑了又跌倒,又爬起……直到筋疲力尽,她知道她再也看不到爹娘了。
月光拨开云层落在阿青的尸体上,她倒在血泊中,已经断了气。
无尽的风拂过草原,惊起了藏在草丛间的萤火虫,刹那之间,草原上绿光点点,围在阿菁的尸体旁。
逆光之中,阿青似乎看见有人冲她走来,手里拄着拐杖,向她伸出了手。
“爷爷,我好想回家。”
她的双眼睁着,瞳光已经完全涣散,眼角挂着一行清泪。
虚空之中,阿青似乎听到一阵琴声。
她从未听过这样好听,这样特别的琴音。
“琴声 ?”
顾雍道,“此事我们三人早就商讨过,我们都是在永和十三年三月二十七日前后出的意外,当时都听到了一阵琴声。”
上官无衣,“怎么样的琴声?”
顾雍凝眉思索了一下,“不知如何描述。”
阿青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但是后来在鬼将军出现的时候,我又听过一次琴声。”
上官无衣大袖一挥,翻出一把古琴,他席地而坐,将古琴置在膝上,脑中思索今日进城时听到的声音,试着拨动了几下琴弦,泠泠琴音自他指尖淌出,闻瑾看着那双不沾凡尘的手出了神。
阿青拍着掌,“对!”她又一拧眉,“又好像不对,缺了点什么?”
棠月细眉微蹙,“缺什么?”
阿青,“我也说不上来,但是大概是这么个调吧。”
上官无衣反复思量,“此曲名叫永昼,是从前万壑宗的遗曲。”
玄烨,“万壑宗?师兄,是那个被万境归一灭门的万壑宗吗?”
上官无衣收了琴,点点头,“万壑宗本是各仙门中地位颇为微妙的琴宗,有传万壑宗与万境归一之主琴魔有些渊源,更有传言称,万壑宗弟子所修习的琴谱,都出自于琴魔一脉。但是后来有一天,琴魔屠尽万壑宗满门,他们宗门的琴谱也都葬身在了大火里。”
棠月道,“既然琴谱都被烧了,那你又怎么会这首曲子的?”
“是我师父教我的。” 上官无衣从前也思考过这个问题,以琴魔小心谨慎的行事风格,怎么会容许还有与他有关的遗曲留在世间,还被齐思音学了去,但是他不敢多问齐思音。
上官无衣猛地想起一件事,“对了,你们可曾去过山庄西侧青石街尽头。”
“去过,怎么了?”
“我今日在房中见到窗外飘过去一个黑影,于是一路追上去,追到青石街尽头时,被山壁挡住,那黑影就消失在了那里。”
阿青听了他的话咽了咽口水,“你是说,这里还有其他人?”
上官无衣道,“阿青姑娘,我们几人本是前去临江镇调查一桩失踪案,一路追着凶手来了这。”
阿青脸色一白,“你是说,那个人还会杀人?”但是她脑回路一转,“等等,你们都是被他带进来的,那找到他的话,肯定也有办法出去了?太好了!你放心,这地方我熟,明日吧,白日里城中无事,我带你们去找。”
立在一侧的闻瑾看见,上官无衣的视线一直在顾雍身上流连。
夜色已深,阿青收拾了间房出来。
阿青,“别看山庄挺大,其实可以住的房间不多,我和顾雍商量了一下,他去与黄胜同住,我又收拾了间出来,就两间了,你们刚好四个人,两人一间房。”
玄烨忙道,“不行!”
他算是看明白了,大师兄惯来偏心小师弟,那自己只能与棠月同住。
虽说有些不耻,但是,“阿青姑娘,你与棠月都是女子,可否——”
阿青与棠月对了个眼神,“不可。”她扬了扬下巴,“我这人呐,睡相不好,睡眠又差,只能独居。”说罢,她提着裙边,提溜一下跑走了。
棠月笑眼盈盈地看着玄烨,玄烨看也不敢看她,只能向自家大师兄求助,“师兄——”
“行了,你回房吧。”
还不等玄烨粘上去,棠月一把将人揪了过来,吓得玄烨后背僵直,动也不敢动,“小仙师,上官公子都这么说了,别不识趣,我们回房去吧。”
玄烨涨红了脸,“谁、谁要与你回房!棠月姑娘,请你自重!”
棠月低低地笑着,手上却毫不留情,拖了人就走,玄烨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这么一个弱女子,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劲。
上官无衣走回屋内将外衣脱下叠好放在桌上,这一天都在疲于奔命,的确是累坏了。
闻瑾将房门合上,走到窗边将窗户关上,将窗户栓紧的一刻,低头看见满地的花瓶碎片,突然立住不动了。
上官无衣注意到他的异常,“怎么了?”
房间里并没有点灯,上官无衣只能看见闻瑾被黑暗吞没了大半的背影。
闻瑾垂着头,那时候上官无衣不在房里,只有满地碎片的场景再一次紧紧揪住了他。
这究竟是什么呢?
又是愤怒,又带着酸涩感,甚至还能让人失去半刻的理智。
“闻瑾?”
上官无衣见他迟迟不动,刚要下床去看个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