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无衣等人听到呼叫声冲出房门时, 本还视线清明的院子内不知何时充满了雾气, 这雾吸进鼻子里并没有普通白雾带着冰凉纯粹之感, 有些冲人口鼻,吸吸鼻子还能觉察到微乎其微的腐烂味道, 这并非是简单的白雾。
上官无衣皱眉道:“白日里怎会有瘴气?”
荆清听他的话,脑海中闪过玄烨的脸,甩手一溜烟儿, 脚底下踩了两风火轮似的,跑的比兔子还要快。
上官无衣牵过闻瑾的手, 嘱咐道:“ 捂住口鼻。”
闻瑾跟在他身后,笑道:“师兄, 你牵的我好紧。”
上官无衣闻言一怔, 微微松手的片刻, 却被闻瑾恶意地反手扣住了手指,十指相扣:“这样就舒服多了。”
上官无衣无心应对他孩子气的玩笑, 放纵了这个举动。
他们穿过雾气萦绕的走廊,走到大厅时, 见阿青紧紧地捂着自己的口鼻,缩在角落发抖, 顾雍受了重伤躺在门口,半边身子探出了门槛, 手僵硬地向门外的方向伸着, 像是要抓住什么。
上官无衣探下身子, 用手指去试探顾雍的鼻息:“没死, 晕过去了。”
阿青情绪激动道:“是纸人!是纸人!”
上官无衣:“叶愠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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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阿青、顾雍与叶愠辞正在吃饭的时候,黄胜从玄烨房间回来,坐下与他们一起用午膳。
黄胜这人一贯能侃,自从与顾雍算是和解后,话就更多了。从前他不愿提在秦歌的那些事,也不知今日是怎么了,突然说起了从前为秦歌南征北战的日子。
刚说完他第一次挂帅朝阳大败西梁军那一战,黄胜道:“我便装的时候,在天桥底下,听说书的说我八岁上战场,十三在胡辛庄以一敌百。”他笑出声,“哪有那些人说的那样夸张,我上战场那会都十三岁了,八岁的时候,我兵器都没拿稳呢。不过说起胡辛庄一战,我的确是印象深刻。那是我第一次独自面对西梁兵,现在想起来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我当时哪来的勇气单刀前去的。不过那时候少年意气,真当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现在想想,能活下来,大抵真的是我黄家列祖列宗在保佑。”
顾雍脑海猛地闪过十七岁的黄胜身披银甲,系着大红色的披风,手持钢戟在胡辛庄中与西梁军厮杀的画面。
漫天火光将黄胜的披风映的鲜红透亮,黄胜一手握着钢戟站在敌人的尸山之上,他浑身浴血、呼吸粗重、胸膛上下起伏,可是那双眼睛却像是野狼一样又亮又透着厮杀的血性。
黄胜:“对了,说起胡辛庄,我突然想起来——”黄胜看向顾雍,直视顾雍时他的目光还有些不自在的闪烁,“离开胡辛庄的时候,有个男孩在后面追我,小短腿跑啊跑的,要不是他娘在后面喊他,我都没注意到。
“我停下来走到那小孩面前,蹲下身子,那孩子就仰视着我不说话,我还以为他是个哑巴,摸了摸他的脑袋打算离开的时候。他又突然抓住了我的斗篷,你们猜,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阿青的胃口被吊着,极其不满:“给了你一刀?”
黄胜摇了摇手指,任由阿青与叶愠辞如何猜测,仍旧在卖关子。
一直坐在一侧的沉默不语的顾雍,目光晦暗如深,半晌,他开口道:“他给了你一样东西。”
黄胜惊诧道:“不错,他的确给了我一样东西。说起来,那东西我现在还带在身上。”
顾雍的神色颇为讶异的闪烁了一下,视线也随之集中到了黄胜身上,只见黄胜笑着从怀里摸出来一个小小的平安符,能看出来那东西年岁已久,平安二字已经被磨得看不见本来的颜色。
黄胜道:“那小孩给了我这个平安符,这么多年我一直带在身边。虽说我这人不信邪,但是有时候也觉得这玩意儿挺有灵性。就说在域五关中埋伏那次,我就摸了摸这个护身符,突然心底升起不祥的预感,下意识就躲了一下,结果就被我躲过了一直暗算的箭,你们说邪乎不邪乎。”
阿青重新拾起碗筷,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叶愠辞见无人注意,拼命夹菜,顾雍低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黄胜见无人理他,半晌叹了一口气:“还有一件事儿。”
阿青漠然道:“有话快说,说完吃饭。”
黄胜吃了瘪,拾起碗筷的时候,还是没能憋住,脑袋小心翼翼探向顾雍的方向:“话说回来,顾……”他一时半会儿也还是不习惯称呼顾雍,“你几岁。”
顾雍抿唇不答。
阿青道:“二十三。”
黄胜“哦”了一声,随后惊诧道:“说来也巧,当年我十七,胡辛庄的小男孩十岁。粗粗一算,好像和你差不多的年纪。而且,我仔细看你,眉眼间和那小孩长得还有点像。”
机敏如阿青,很快就听出这话里好像藏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她放下碗筷,正要重新审视眼前的二人。眼前黑影哗一下扫过,顾雍猛地起身:“我吃饱了。”
他的身影相当仓促,带着点落荒而逃的仓促。
顾雍一走,厅里忽然就没人说话了。
阿青低头看见自己爱吃的红烧肉见了底,正要去敲又向自己这边伸出筷子的叶愠辞,就见他伸到半空中的手忽地一顿。
那一瞬,阿青似乎听到了一声琴响。
随后,一切恢复如常,阿青把仅剩下的两叠菜向自己与黄胜的方向挪了挪。叶愠辞一脸幽怨,可是阿青怎么看他都觉得有点恐怖。
她悄悄挪到黄胜身边,低声道:“你有没有觉得,他的肚子就像无底洞似的,怎么填都填不满?从昨晚开始,他刚来山庄,厨房所有能吃的东西都被洗劫一空。”
黄胜放声大笑,让她不要多疑。
在叶愠辞吃完最后一口饭,甚至连菜汤都倒进碗里吃干净时,阿青心情颇为震撼地收拾着碗筷。
叶愠辞极为热心道:“阿青姑娘,我也来。”
他们手不慎碰触到一起时,阿青的脑中又响过一声琴响,与上次不同,这次的琴声并未停歇,反而在阿青的脑海中越演越烈。
阿青看向黄胜:“你听见什么声音没?”
黄胜一脸茫然:“什么声音?”
这时候,一直紧闭的大门的门缝处,突然渗进来白雾。
黄胜极为好奇地过去看,阿青很快意识到不对劲,阻止道:“别过去!”
可是黄胜已经打开了门,门外的白雾一下子全部涌了进来。
闻到极为熟悉的腐尸气味,阿青喊道:“是瘴气!捂住口鼻,快关门!”
黄胜呛着气正要关门,可是一只手制止了他的动作——叶愠辞死死地握住黄胜的手腕,黄胜挣脱了好几下都没挣开:“你到底要干嘛?”
只见叶愠辞一抬手,竟然一掌劈在黄胜的后颈,将他劈晕了过去。
阿青跑上前,在叶愠辞的背后捶着:“你疯了!快关门!否则我们都得死!”
捶到一半的时候,阿青察觉不对,难以置信地后退着。
她看见浓雾中,叶愠辞一点点的变成了一个纸人的模样。
就那么一瞬,阿青的三魂七魄几乎都要飞到九霄云外。
眼前的叶愠辞仍是人的模样,只是脸色苍白,只脸颊两坨潮红,像是抹着廉价劣质的胭脂,眼球上翻,眼眶里全是眼白。
最恐怖的是,阿青看见。从脑袋到足底,他的每个关节都被一根琴弦贯穿,琴弦在日光中反射出亮眼的光芒。
阿青从前在市集里没少见这种东西——腹语者手里提着浑身上下都是线的木偶,伪装成人做表演。
阿青看了眼昏倒在地的黄胜,她将几乎提到嗓子眼的心咽下,故作镇定道:“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叶愠辞就那样面无表情的看着她,脑袋像是会拧动的螺丝一样,随着阿青每一个轻微的动作移动,看上去呆滞又木讷。
阿青见他没反应,又向黄胜的方向挪了挪,在她弯下身子即将碰到黄胜的时候。
手腕突然被叶愠辞抓住,一张纸人的脸凑到阿青身前,抿成一条线的嘴角在阿青的瞳孔中慢慢地弯起,无比惊悚恐怖。阿青惊叫一声甩开,“你是什么鬼东西!”
叶愠辞的手竟被她甩开,他的眼珠子又翻了翻,这次全是眼黑,他的嘴巴在琴弦的操纵下一张一合,说出来的话是另一个人的声音:“我是鬼东西,你也不是人啊。”
阿青道:“你胡说什么!我活生生地站在这里,我怎么不是人!”
她听见叶愠辞发出一声冷笑:“哦?你说你是人?那你为什么不怕瘴气?”
阿青惊觉她没有任何遮蔽,竟在瘴气里平安无事,之前碰到一点瘴气就恶心想吐,翻江倒海的感觉通通消失不见。
为……为什么?
阿青回想起月夜下的那把刀:“你骗人!我没死!我没死!我还要回家的!对了,我肯定没死,这瘴气是假的,否则之前我怎么有事?!”
纸人的一只手抬了抬,似乎是想去抚摸自己的头发,可是他像是中途想起了什么,放弃了这个动作,缓缓放下手:“因为你的尸体被发现了。”
阿青双目大睁:“你胡说,什么尸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胡说!我没死!我还活着!”
纸人捂嘴轻笑一声:“究竟有没有,你去问问上官无衣不就知道了。”
“阿青!阿青!”听到阿青呼声的的顾雍跑来,“院子里怎么全是雾气?”
踏进厅内的顾雍看到眼前的一幕,脚步倏然顿住,目光停留在昏迷在地的黄胜身上,跑到黄胜身边蹲下。
叶愠辞冷冷道:“顾大人,你忘了,涧水一事是谁向秦昭大人献计,你怎么会有脸再接近黄将军呢?”
听到这个称呼,顾雍脸色一白:“你都知道些什么?”
纸人一笑,五官都挤在了一处,诡异可怖。
阿青听到“涧水”二字:“涧水?什么涧水?这和涧水有什么关系?顾雍又和涧水有什么关系?”
纸人道:“这些事,你问问顾大人不就知道了?对了,你还不知道吧,他可不是什么普通的书生,他是秦歌王朝翰林学士,秦昭秦大人的得意门生,是吧顾大人,这些事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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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无衣问道:“然后呢?”
阿青一脸惨白:“然后,那个纸人带走了黄胜。顾雍他阻止,被打成了这样。”
阿青猛地揪住上官无衣的衣袖,犹如抓住最后一棵救命稻草:“那个纸人说……我死了?是真的吗?”
她的口吻中有几不可察的颤抖。
上官无衣想伸出手去安抚阿青,可是那只手却被闻瑾死死地扣着,无法抽出。
他回头看了闻瑾一眼,闻瑾回望他,脸上带着笑,可是眼睛里却看不见笑意。
阿青看见他们的反应,心里有了答案,她颓靡地跪倒在地上,头低低地垂着,肩膀一颤一颤。
阿青哭了。
自打他们进不死之城以来,阿青对待每个人都是热情洋溢的,她很喜欢笑,笑起来的时候,眉眼都弯起来,叫人看了心情也好上几分。无论现实与战争如何蹉跎这个姑娘,她似乎永远都能找到开解自己的办法。
但是这一刻,阿青哭了。
过了许久,阿青抹去眼泪:“他说尸体,你们见到我的尸体了,是吗?”
上官无衣点点头:“早上我与闻瑾上街,就是为了验证心中的猜想。”
白日他们回到棺材铺,打开的那三副棺材里躺着的,就是阿青、黄胜还有顾雍的尸体,而他们在棺木上看到的也正是三具尸体的名字。阿青说之前黄胜有开过棺,棺材里空空如也,或许只是他们本人看不到而已。
阿青道:“呵,我早该想到的。我怎么可能逃过那一刀,密室里的日记,不死之城,这一切的一切。我就是不能接受,我不能……”
上官无衣半蹲下身子:“节哀。”
阿青忽地抬头:“那个纸人是不是就是棺材铺的那个。”
“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