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白色的雾气裹挟着夜色安眠, 闻瑾立在漆黑的房间里, 一抹黑影从窗外慢慢滑进来, 在闻瑾身前现身:“主上有何吩咐。”
闻瑾面色如刀,眉间戾气横生:“玄心门万轲, 你去处理一下。”
“是。”黑影的口吻如同冰冷的机器。
身影重新融回地面时,闻瑾又道:“别弄死了。”
“是。”
“还有一件事,你去鬼也门一趟,找到荆清, 他欠我一个承诺, 让他为我查一下红花教的甄月。”
黑影犹豫道:“主上不是曾问过百晓生甄月?”
闻瑾道:“红花教曾是万境归一的分教,百晓生只知这样一个人, 对其并不了解。”
黑影道:“那便是百晓生失职了,主上为何不责罚于他?”
闻瑾道:“我事先了解过,关于甄月这个人的消息都被处理过, 如今, 只有鬼也门有她的资料。”
“属下冒犯, 不知主上为何要问红花教甄月。”
闻瑾想起那日他与上官无衣夜宿在阿姐家, 上官无衣于睡梦中喊出的那句:“甄月、甄月、甄月!”
他于梦中喊着这句话时,眼泪一直落下。
而后他问百晓生, 得知的确曾有过甄月这么一个人,只是她在五十七年前便与红花教一起灰飞烟灭了。
闻瑾道:“你不该问这些。”
“属下冒犯, 请主上赎罪。”
“下不为例。”
“属下告退。”黑影从地板滑到窗口, 消失不见。
楼下大厅内, 鼾声此起彼伏, 许多来得晚的人士只能在大厅里找个位置歇息,原本是没得这些规矩,只是这些都是修仙的,店家不敢得罪,只能任由他们去了。
御河与上官无衣坐在一张桌子前,原本他们各坐一方,后来人多了,他们便坐在了一条凳子上,其余三个位置让给了别人趴在桌子上歇息。
倏的,上官无衣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御河在空气中嗅到一丝异常:“兰茝君,你是否感知到了什么?”
上官无衣头晕眼花,并未听清御河说的什么,只是习惯性摇了摇头。
御河道:“魔气。”
他话音一落,便提剑追了出去。
上官无衣伏在桌子上好一会儿才恢复了神志,即刻追了上去。
御河跟着魔气的方向绕到闻瑾房间下,而是目光锁定了一个地方,不假思索地御剑追了上去,上官无衣紧随其后。
送走黑影的闻瑾瞥见白色剑光,从二楼窗户一跃而下。
上官无衣见紫色的剑光停落在地面,也跟着落了地,御河所对是一片巨大的森林,森林被夜色包裹,有风袭来,树叶飒飒作响,交错在一处,又像是野兽的低嚎。
上官无衣正要向前,却被御河一把拦下。
御河问道:“无衣,你没感觉到什么吗?”
“什么?”
御河的眉心微微一皱,稍纵即逝:“林子里有魔气。”
上官无衣却一无所知。
御河的心一沉:“你最近可曾觉得身体有何异样?”
御河为何这样问自己?上官无衣心念道,最近自己的确会偶尔感到疲乏无力,有时还会头晕目眩。但是他只将这一切归结于那次在城中被琴声所伤,还没完全恢复罢了。
上官无衣道:“最近是会有些疲乏,但只是在不死之城中所受之伤还未痊愈罢了。”
御河的目光充满担忧:“是吗?”他伸出手,“我曾受过秋名山居的妙手前辈指点,可否容我为你看看?”
上官无衣点点头,御河正把住上官无衣的手腕,只一瞬,追赶上来的闻瑾便将二人分了开。
闻瑾怒气冲冲:“你们在干什么?”
他像保护私有物似的将上官无衣拉到自己身后,面色阴沉,看向御河的眼神中盈满敌意:“我问你,在对我师兄做什么?”
上官无衣不想让御河看了笑话,意欲从闻瑾手中抽出手,却发现对方握得他极紧,他甩了好几次都没甩开。
上官无衣道:“闻瑾,不要胡闹。道蘅君是在为我诊脉。”
闻瑾回过头去。
上官无衣狠狠将他的手甩开,与御河赔礼道:“道蘅君切莫见怪。”
御河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未放在心上。
看眼前这个形势,他是不好再为上官无衣探脉了。几人并肩走回去,却谁也没再说话。
回到客栈不远时,见客栈门紧闭,里面传来乒乒乓乓的杂乱之声,他们走近了,里头混乱不堪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客栈之内像是绷着一根弦。
上官无衣原本走在最前头,想要推门,却被闻瑾一把拉住停在了门外,御河看了他们一眼,推门进去,一盆狗血从上头泼了下来,紧接着就是七八道灵符招呼上来。
御河僵住一瞬,血水顺着衣边向下流,大家屏息凝视。
御河伸手揭下符咒,里面传来杂七杂八的声音,此起彼伏。
“他动了!”
“天禄门的灵符都制不住他!”
“我-艹-你大爷的徐三道!你不是说你们天禄门的符咒牛逼的不行吗!”
“别吵了别吵了,他动了!”那声音还带着颤抖。
“我数一、二、三,待会大家一起冲!否则今天我们都得死在这里!”
御河将最后一张符咒从额头上揭下来,他现在浑身都是血,只有大厅最里头亮着一盏微弱的烛火,这黑不啦机的,的确看不清是人是鬼。
“一、二、三!”那个喊口号的立着不动,其他人还退了两步。
那人惊觉自己身前无人,立刻骂骂嚷嚷道:“我艹——你们这些个没良心的,说好一起向前冲呢!”
“冲屁冲冲冲,他奶奶的你自己都立着没动,就鼓动我们上去送死。”
御河迈了迈腿,那些人立即警觉起来,大厅里一时鸦雀无声,掌柜的和店小二都躲在柜台后瑟瑟发抖。
御河再向前一步,那群提刀的拿琴的,还有抱着葫芦的,转身就向二楼跑,一时之间,整个客栈的地板都被震得当当作响。
他们拍着门:“救命啊!妖魔来啦!妖魔来啦,救命啊!”
千秋门人从房内出来,慕容英首当其冲,在御河停在柜台前,一把剑就要刺向他时突然停下,慕容英惊诧道:“大师兄!”
过了好一会儿,这场闹剧总算才收尾。
上官无衣侧脸看向闻瑾,闻瑾赶忙敛起脸上的笑容,一脸的凝重。
“这是你安排的?”
闻瑾睁着一双眼睛,看起来十分无辜。
上官无衣真是哭笑不得,不过他也是第一次见御河这么狼狈。
御河与店小二要了热水,上官无衣将房间空出来让给御河洗澡。
他与闻瑾坐在没有光线的角落,大厅里这时候还在讨论方才的事情,先是几派对骂彼此是孬种,丢了仙门的脸,骂架声越演越烈,直到千秋门的下来打水,瞪了他们好几眼,他们自知理亏,这才收敛起来。
过了一会儿又突然互相吐槽自家门派这几年发展不景气,抢人抢不过那些大门大派,寻宝消息没人家四大仙门的灵通,搞的人没有,硬件也跟不上,忒惨了。骂架大会突然变成卖惨大会,上一秒还恨不得把对方祖宗刨出来鞭尸的人突然之间抱在了一起,又是哭诉又是安慰的。
极富戏剧性的场面一度十分精彩。
房间内,御河正在冲澡,千秋门的弟子进进出出的换了三次水,才把狗血都冲走。
慕容英站在房内与御河解释道:“师兄今晚这事儿真不怪师弟们,是有人在我们的门上贴了门禁,方才那些人冲上来拍我们门时将门禁给震了下来,我们这才——————”
御河一抬手:“我并未有怪罪你们的意思。”
“师兄。”慕容英咬咬牙,今日之事不知是谁所为,实在是气人,这分明就是冲着他们来的。
一个弟子敲门进来,将一道门禁符送到御河手中:“师兄,这张还是九师弟捡到的,其余两张都不知去哪了。”
御河夹在指尖看了一眼 ,看清了上头的符咒纹路,他将那道符小心收好,吩咐道:“门禁的事,不要声张。”
慕容英不解道:“师兄,为何!这分明是有人故意————”
御河道:“我自有安排。”
“是。”
上官无衣坐在大厅里,从那些人的谈话里总算是听明白了怎么回事。
他与御河出门时,同桌的人听到了他们说的“魔气”,一下子宣传开了,他们迟迟不归,就有人开始揣测他们俩已经遇害,能杀死上官无衣与御河的魔物该有何等厉害,这种揣测越传越开。
其中还有几个为了养派糊口的兼职做说书的行当,添油加醋,越说越真,把他们与魔物打斗的场景都描述出来,那叫一个绘声绘色、栩栩如生,简直亲眼所见!
加上他们身处妖魔纵横的西境边界,又恰好遇上这么一场来历不明的雾气,在陌生且未知的恐惧中更容易传播恐惧,为了自保,他们这些人一合计,短时间内就制订了好几个计划。
结果谁也不愿做领头羊,那就用最古老的办法,先泼一盆狗血试试看。
上官无衣闻言真是觉得又可气又可笑,就这么一群人,还想去西境夺宝,还自诩仙门正派,这样一看,四大仙门千百年都不用愁有其他仙门能撼动其地位。
吵吵嚷嚷过了大半宿,天光初绽雾气只增不减。
其他门派还在酣睡,千秋门的人虽也折腾了大半宿,但仍是寅卯交替之时便整理好了行装出发。
上官无衣这才发觉,从前觉得天音门的时辰安排他严苛,而千秋门的作息更为可怕。
他们一路马不停蹄地赶路,终于在戌时赶到了西境,并与驻扎在洞湖一带的仙门汇合。
各大门派在这里都有自己的根据点,上官无衣与闻瑾回了天音门的营地。
上官无衣先去见齐思音,打发了闻瑾。
上官无衣慢步走到西营地,齐思音却不在帐篷内。
回去的路上,一个人直往他身上撞,那人迅速在他手心里塞了张纸条,上官无衣会意地将纸条捏在掌心,那人低着头连连道歉,随后快步走开。
宽大的袖摆下,上官无衣用手指摩挲着纸上的字迹,给他送纸条的人实在心细,说明他身边有人监视,所以给他准备了可以用手指读出的字条。
上官无衣没有急着回去,在营地四处走了一圈,偶尔停下来与师弟们说几句话,他发现,有一名弟子一直在他监视他。他转头的时候,那名弟子总是东张西望,装作在看别处,演技实在差劲。
上官无衣总觉得,那名弟子十分眼熟,仔细想来,从前在山门里,他就总是碰到他,原来这一切都不是巧合。
上官无衣东走西绕,在一处帐篷前一名弟子前来求教,上官无衣进了帐内为他指导。
过了许久,上官无衣还是没出来,这时候那名弟子出来了。
监视上官无衣的弟子跑过去问那弟子:“大师兄呢?”
弟子道:“大师兄从另一侧出去了啊。”
上官无衣走到纸条上所说的地点,御河已经在等着他,听到脚步,他转过身来快步向他走去,目光中流露出温柔的悦色。
上官无衣在他十步之外站定,开门见山道:“不知道蘅君的人是如何进到天音门营地内的。”
御河的步伐戛然而止,他伸出去一半的手也随之放下:“无衣,你在怀疑我。”
上官无衣道:“我与道蘅君的关系还未熟络到以如此称呼。”
御河眼中的阴影一闪而过:“是我冒犯了,兰茝君。”
御河其人,无论对方如何尖锐,似乎都是如此彬彬有礼,不会动怒,上官无衣自觉前头的态度过于直硬了,口气软下来:“刚刚分别,不知道蘅君为何要约我在此见面。”
御河走近,从怀中掏出那张门禁符给他:“这是昨晚贴在千秋门所居客房门上的。”
上官无衣仔细查阅了一下那张门禁符,笔锋晓畅,却与一般仙门中用来做门禁的画法大不相同:“这又如何?”
御河道:“昨晚魔气出现时,是在闻师弟的房间下。前些日子,我们与万境归一中的魔教中人起过冲突,说来也奇怪,那些人见了我们就跑,我怀疑有诈,只是天爵门的剑无极师弟冲在了最前头,我也追了上去。而后我们被引到他们驻扎的营地,可是那些人还是没有与我们交手的意思,一直后撤,在缴获的东西里,就有这种门禁符,那么昨晚,这万境归一的符咒是谁贴上去的?”
上官无衣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御河想要告诉他什么,心中的不安扩大。
上官无衣捏着那张符纸将它烧成了灰烬,笑着问道:“道蘅君想我知道些什么?”
御河目光深沉地凝视着他,没有说话。
上官无衣:“既然没有其他事,那我先回了。还有————现在是要紧之期,各仙门之间还是要放下所有,彼此信任渡过难关才对,我说的对吗?道蘅君。”
他是在强调自己派人潜入天音门营地之事。
他是在质疑自己。
御河眸光黯淡:“自然。”
眼见着上官无衣即将走远,御河急急向前几步:“无衣——————”
上官无衣回头身来。
御河的目光中流露出许多复杂的情绪,上官无衣竟在那一瞬间被击中,有什么东西像是要在记忆之海深处奔涌出来,可是仍旧什么也没什么。
御河意识到自己的失控的唐突,及时扼住了脚步:“无——兰茝君,你的身体真的无恙吗?”
“无恙。”上官无衣的口吻与他应对其他人时一样,有礼却透露着疏离,“有劳道蘅君挂心。”
回去的途中,上官无衣敏锐的感觉,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在跟着自己,可是任由他如何试探观察,都没发现什么异样,他这才松了一口气,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调查清楚了,事情属实。”
路过一片丛林时,上官无衣听见林子一侧传来声音。
他无声无息地放缓了脚步走过去,绕过几棵树,正看见一抹黑影急匆匆的离去,转瞬就消失在了树丛后,还剩一个人立在原地——
这个身影,是天爵门楚克
楚克转过身来,却并未注意到不远处的上官无衣。
只见他脸色惨白,双手紧攥成拳,微微发颤,不知是遇到了什么事。
上官无衣惊诧的是,这附近竟然没有剑无极,他们师兄弟不是一贯连体婴似的吗?
上官无衣开口喊了楚克几声:“楚兄,楚兄。”
楚克这才回过神来,他双手作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只是笑的比哭还难看:“上官兄。”
上官无衣见楚克并没有再与自己攀谈的意思,也不找那个没趣,没再开口。
楚克失魂落魄的,也不知道看没看路,竟撞到了一棵树上,什么东西从他袖口中甩出来。
上官无衣正想帮他捡起来,楚克先一步拾起了那东西,匆匆忙忙的就塞回了袖中:“告辞。”
“告辞。”
上官无衣目送着楚克走远,方才那个东西他看清了——是不死之城中的记事盒,而那记事盒上,刻得是剑无极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