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主, 恕我直言。”昏暗的房间中, 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气味, 须发苍苍的老者立在一侧,欲言又止。
闻瑾正色道:“说。”
“再这样下去,公子恐怕撑不过半月。”
一道疾风扫来, 老者被击倒在地, 喉头腥甜,他咽下一口血, 爬跪在地,头颅低垂,颤颤巍巍道:“宗主!”
闻瑾望了床上已经瘦的快脱像的男人一眼,痛苦的闭了闭眼:“收回你的话,滚出去!”
老者闻言连滚带爬地离开了房间。
闻瑾发泄将香炉打翻, 缓缓向那个身影走去。
这些日子, 上官无衣还是不肯进食,闻瑾用嘴将食物渡给他, 可是他一转身, 那人就将东西吐了个干净。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越来越消瘦、越来越虚弱,原本为他量身打造的锁链空的快锁不住他了。
大部分时间上官无衣都处在昏睡的状态,这几日, 一天内醒来不到一个时辰。
闻瑾找了很多医师来看, 都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些人居然还说上官无衣不是生病, 这群庸医!师兄明明是病了!
闻瑾坐在床畔, 伸手去触碰他,摸到的全是皮包骨头,他的目光透露着几分压抑的疯狂,又有痛楚的心碎,喃喃道:“师兄,我会找最好的医师来看,你一定会早日好起来的。”
他的指尖一寸一寸地抚过他的背脊,颤抖着。
这还是他的师兄吗?
这还是仙门中风月无双的兰茝君子吗?
睡梦中的上官无衣翻了个身,脚腕上的铁链牵扯到了皮肤,他的口中发出一声痛苦的梦呓。
闻瑾解开他四肢上的镣铐,上面已经留下了些许擦痕。
他现在一只手就能握住上官无衣的脚腕,他瘦的太厉害了。
闻瑾为上官无衣出气似的,将锁链恶狠狠地掷到地上:“师兄不喜欢这个,待会我便让人融了它。”
闻瑾侧身躺下,将上官无衣搂进怀中。
“师兄。”
“师兄。”
“师兄。”
他不断喃喃着,好像这两个字能给他带来力量。
感觉到一道视线,闻瑾垂眸,正对上上官无衣睁开的眼睛。
他的眼神不再像从前那样风采无限,剩下的只有浑浊的疲倦,和满腔的恨意。
上官无衣喉结微颤,房子里的檀香气味消失了,他发现自己好像又可以说话了。
可是太久没说过话,他都快忘了如何发生了。
他被闻瑾囚禁有多久了?
十天?
二十天?
一个月?
两个月?
他在黑暗中呆了太久,久到忘记了时间。
天音门是不是在到处找他,玄烨是不是为了寻他又去惹事了?齐思音呢?
不对。
上官无衣猛地回想起来。
闻瑾对他们出手了,兴许在他被囚禁期间,天音门就已经不在了。
这是这些天来,上官无衣第一次这么长久的正眼看自己,闻瑾又惊又喜。
师兄他,果然不会轻易抛下自己的。
“师兄。”
上官无衣只吐出一个字回应他的惊喜:“滚。”
闻瑾充耳不闻,也不嫌他这一身皮包骨硌人,将他抱得更紧。
随后想起什么似的做起了身,因为太过惊喜而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师兄,你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你饿了吗?你好久没吃过东西了,是不是饿坏了,我这就喊人给你做吃的。
“吃什么?叫花鸡、云吞、素叶荷肉,还是玉盘珍羞?”闻瑾一拍脑袋,“瞧瞧我,师兄好久没有进食,吃不了这些,喝粥吧,对,得喝粥,我这就叫人做荷叶粥送来,师兄爱喝荷叶粥吧。”
上官无衣看着闻瑾这神神叨叨的样子,觉得他有些可怜,心脏深处隐隐有些酸涩,可是终究是愤恨盖过了这些情绪。
他冷眼旁观。
闻瑾疯了。
得到这样的认知,他心中居然有些快意,凭什么只让他一个人痛苦,他要将这些痛苦加诸在他身上的闻瑾更痛苦。
他就要被闻瑾折磨疯了。
凭什么闻瑾不能疯。
这些日子的相处,上官无衣很清楚怎样才能激怒闻瑾,甚至有时候不用他激怒,哪怕他少看闻瑾几眼,闻瑾就会神经质一般突然发疯。
上官无衣闭上眼,将外界的一切隔绝。
闻瑾见了,急忙道:“师兄你怎么了?师兄,师兄,我叫医师,我这叫医师——————”
上官无衣一把拉住闻瑾。
闻瑾回过头,眼中的光芒藏不住。
“师兄在与我做游戏?”
真可怜。
上官无衣在心中嗤笑,嗓子又干又哑,他一字一顿道:“谁-来-了-都-没-用,你-你-明明-知-道-,你-一-直-困-着-我,谁-都-救-不-了-我。”
闻瑾面露无辜的困惑:“师兄又在开玩笑了?师兄最喜欢我了,师兄曾经与我说过,要一直与我在一起。”
上官无衣恶狠狠道:“骗-你-的。”
闻瑾歪了歪脑袋,神色凝结,面色扭曲,他试图说服自己:“师兄又在开玩笑了,师兄怎么会骗我。”
上官无衣闭上眼,让他独自发疯。
他已经习惯了。
闻瑾对“骗”这个字,极为敏感。
他拽起上官无衣的领角,不依不饶:“师兄方才说的是什么意思?师兄为何不理我?师兄果然是在与我开玩笑是不是。”
他笑起来:“师兄未免太恶劣了,明明知道我这么爱师兄,却总喜欢说这些话来吓我。”
爱?上官无衣差点没笑出声。
上次还是喜欢,这次变成爱了。
闻瑾有什么资格说爱。
这时候漓屛送来了荷叶粥,她极有眼色的将粥放下便走了。
闻瑾被上官无衣嘴角挂着的嘲讽的笑意激怒,他强压下心头的火气:“师兄,起来喝粥了。”
上官无衣无动于衷。
闻瑾端了粥,宠溺一笑:“师兄又在耍赖想要我喂了。”
他用勺子将粥吹凉一些,然后吃到嘴里,俯身要渡到上官无衣的口中,上官无衣偏过头去,不让他得逞。
一次两次,闻瑾还是好言相劝道:“就算现在没了解灵锁,师兄的身子虚弱,灵力也尚未恢复。不吃些东西怎么恢复身体呢?师兄乖,来,吃一口。”
三次、四次…………二十次,闻瑾的耐心终于被他消耗干净,眼神中又蹦现出疯狂之色:“今日你若是不将这碗粥喝进去,我就屠了天音门!将天音门弟子剁碎了给你熬粥。”
他说这话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从前上官无衣还会听信威胁,可是日子久了,他才想明白,以闻瑾地行事作风而言,天音门还在吗?
上官无衣心灰意冷,闻瑾一日不放过他,他就一日与他耗,大不了就是个死。
闻瑾不知道,就连那些医师也检查不出来,他的头疼症这些日子频频复发,许多东西像岩浆一样灌进脑子里,上官无衣觉得,哪怕不是闻瑾,自己也活不久了。
他只是恨,当初他最信任,最看重的人,居然用这种方式背叛了他,捆绑了他。
在死之前,他也不能享受一番人世的好时光。
闻瑾发了疯一样的砸东西,房间里框框作响。
半晌,上官无衣才道:“别-演-了。”
闻瑾停下来。
上官无衣道:“你抓我回来那天,就对天音门出手,再用它威胁我,不是很可笑吗?”
闻瑾愣了一瞬,他皱起眉头。
上官无衣在说什么?
上官无衣躺在床上,看着头顶的黑暗,惨然一笑:“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可你爱的————只是你自己。你以为你做的这些,我就会被感动吗?将一个人的腿打断,再为他送伤药,难道断腿的人还要感谢施害者的仁慈吗?
“可实际上,感动的只有你自己,你根本不明白,爱一个人不是占有,而是看——能为对方牺牲到什么程度。”
上官无衣艰难地吐出这些字,从始至终他都没有看闻瑾一眼。
他知道,戳破真相,将迎来一场什么样的狂风暴雨。
静默片刻,闻瑾笑了。
他仰天大笑,笑的快断气似的瘫坐在了椅子上,笑声持续了很久。
听的在外头候着的漓屛心惊胆战。
过了许久,笑声终于停歇,闻瑾唇角的弧度渐渐拉平,他的眼睛很亮,像是深夜中出行的野兽。
上官无衣在等。
等他给自己一个了断。
闻瑾走近了,却只是俯下身,为他拉过锦被,认认真真地将每个被角都掖好,生怕他冻着。
闻瑾动作温柔,微垂的睫羽微微颤动。
那一刻,上官无衣原以为自己已经麻痹的心脏,蓦地被攥紧了一下。
闻瑾在他的额间落下一个吻:“师兄,你什么都不明白。”
言罢,转身离开了房间。
走出房门后,闻瑾对漓屛嘱咐道:“看好他。”
“是。”
书房内。
闻瑾站在窗边举头仰望着一轮月光,黑影从他的影子里现身。
闻瑾头也不回:“我要你去调查一件事,上官无衣说的他来万境归一当天,天音门如何,是怎样一回事。”
“是。”
只是这一次,黑影并未直接退下。
闻瑾道:“有事要报?”
黑影道:“无事。”
这些日子,黑影将闻瑾的痛苦看在眼里。
这些日子,为了教中之事,主上时常在书房中待到深夜,夜深了回房,还要面对上官无衣。
上官无衣痛苦,主上也痛苦。
他绝食那会儿,主上终日闷闷不乐,竟也跟着两三日滴水不进。
黑影在闻瑾身边呆的时间虽不过一年,可是这一年里,他远远的看着他们在山门中嘻逐打闹,他总觉得,上官无衣对主上并非不好,可是为何要相互折磨呢?
黑影沉默一会儿,仍然决定开口:“主上。”
闻瑾:“说。”
黑影道:“上官公子几次三番豁出性命救主上,并非虚情假意,如今,恐怕也是没想明白,主上是否想过,对上官公子而言,此举太唐突。”
闻瑾:“你是说我做的不对?”
黑影猛地跪下,他与万境归一中的每个人一样,都害怕闻瑾,只是闻瑾赐予他姓名,对他有还不清的恩情,有些话他还是要说:“属下只是觉得,主上为何不换个温和些的方法?毕竟上官公子看上去,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
闻瑾沉顿一会儿,道:“你下去吧。”
他没有怪他。
黑影悄然消失在了黑暗中。
上官无衣保持清醒地时间越来越短,某日,他才突如其来的痛苦中抽身,下一秒,模糊的光线之间,他看见一个人影。
是闻瑾吗?
待视线收拢,他才发现,眼前站着的并不是闻瑾,而是百晓生。
百晓生脸上有两道骇人的血痂,还有伤从衣领处向上攀岩,露出衣袖的手腕上也满是伤口。
他为何出现在这里?闻瑾放他进来的吗?
百晓生看见他时,也有些难以置信,这竟然是上官无衣。
他的脸上仍然挂着和煦又捉摸不透的微笑:“许久不见了,兰茝君子。”
怕又是来说和的吧。
上官无衣合上眼睛。
百晓生知道他能听见:“你知道我身上的上是怎么来的吗?”
上官无衣并无兴趣知道。
百晓生又道:“是主上打的。”
上官无衣无动于衷,他早知道闻瑾疯了。
百晓生:“你知道主上为何打我吗?,因为我故意设计让你误以为主上伏击天音门一事被主上知晓了。这些年来,我为他出生入死,他竟然因为这种事将我打的三天都爬不起来!”
上官无衣掀了掀眼皮:“你讨厌我?”
百晓生再不伪装:“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