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重逢, 总归是开心的，只是如今面对阿青, 心境却大不一样了。

阿青生性活泼，嘴巴一点也闲不住，不等上官无衣问话, 就将离开不死之城后的经历说了一遍给上官无衣听。

鬼也门人将她送回了与爷爷分别的涧水, 还给了她许多盘缠。

阿青被困在不死之城中的二十年间，政权更替，外面的世界早就翻天覆地，涧水亦是如此。

二十年前，涧水历经磨难，四处都是断壁残垣，人民生活苦不堪言。而如今，涧水重新修了路，房屋瓦舍整齐排列, 良田千顷, 人人安居乐业，半点都看不出曾经满目疮痍的模样。

阿青举目无亲，茫然无措, 在涧水四处打听，时经七日, 历经波折, 才从一个已经年近耄耋的老爷子的口中打听到疑似她爷爷的消息。

那个老人告诉她, 他是老瞎子的幼年玩伴, 战争结束后他也回到了涧水。

二十年前他的确在涧水见过老瞎子，老瞎子四处找他的孙女，苦寻无果后，在一个天朗气清的夜晚，拄着盲杖，背着行囊离开了涧水。

阿青问起是否知道她爷爷去了哪儿，老人的语气并不是很肯定，只说他很有可能去了江陵。从战火纷飞的年代存活下来的他们这个年纪的人为数不多，哪怕活下来了，这二十多年里，死的也差不多了，新一辈的年轻人里已经很少有人认得他们了。而在江陵，就有过一个故人的消息。那个故人与老瞎子之间有过一段纠葛，老瞎子临行前，自己曾经提起过那个故人如今在江陵，所以他推测，老瞎子可能是去了去那儿。

阿青一路辗转到江陵，可是在这座陌生的城里，她走过了无数的大街小巷，问过许多来往商客。她还托人画了几百张老瞎子的画像，四处张贴，遇人便问，仍旧一无所获。

阿青离开了江陵，又去了别的地方，十个月里，她几乎走遍了大江南北，依旧没有老瞎子的消息。

三个月前她回到江陵，她念着，老者说过江陵城里有爷爷牵挂的人，只要这人还在，爷爷就一定会来这里。

没想到，半个月后，她真的有了老瞎子的消息。

有个人告诉她，在苦海无涯的一个小村庄里见过老瞎子，那人还给阿青留下了一张地图。

阿青独自淌过险滩，走过天堑断崖，行了几百里山路终于来到了苦海无涯，见到了爷爷。

听到这些话时，上官无衣无比揪心，他一个身体强健的修道中人都觉得这一路艰险无比，阿青一个弱女子究竟是吃了多少苦头才来到这里的。

可是阿青说起这些时，并不见多少悲伤。

这个姑娘从小被爹娘抛弃，与坑蒙拐骗的老瞎子行走江湖，为了在活下来见识了太多人世冷暖，历经过了百折千难，甚至是死亡。

如今她在世上只剩下老瞎子一个亲人，在她眼中，只要能够找到爷爷，吃过的那些苦的确算不了什么。

尽管阿青极力掩饰，可是上官无衣仍旧察觉到她隐藏起来的情绪。

说来奇怪，阿青在信上说他欠他一件事，所以要他来还，只是他到了这里，阿青却只字未提。

难不成是在这村子里在沉闷，找自己叙旧来的？

可是上官无衣很快否决了这个念头，阿青找老瞎子的时候都没有找他帮忙，能够让阿青低头找他处理的事，一定十分特殊。

上官无衣问道：“阿青，爷爷呢？”

还在喋喋不休的阿青目光倏然落寞下来：“爷爷他…………….爷爷他………………爷爷他快不行了。”

一行眼泪毫无防备地掉下来：“我来的时候，爷爷的身体就已经很不好了。前些日子王大夫来看过，说爷爷……………..没多少…………….多少时间了。我实在是没办法了，这才想起叫你来。”

上官无衣奇怪，既然如此，阿青为什么不在自己进门时便与自己说这件事呢？

阿青道：“我和爷爷说了小破城里的事，还有你们，爷爷说天地轮回，都是有因果的。我能够从城里回来，已经是天理循环中的一环意外，如今更不能为了一己私欲坏了因果，否则一定会遭报应的。可是……………..可是……………..”

阿青的眼泪像是豆大的雨点般打下来：“可是我刚刚找到爷爷，他就要离我而去……………..我不甘心……………..我太不甘心了。”

上官无衣有些为难，阿青爷爷说的对，天理循环，生死有命，强行扭转生死是会遭报应的。可是他不也是重生了两次吗？所以……………..这一世便是他前两声积累下的果吗？

更重要的是，在死亡面前，上官无衣也无能无力。

上官无衣道：“你想让我救你爷爷。”

阿青抽噎道：“我……………..我虽然不懂你们修道之人这些事，但是我也知道……………..这事儿是在为难你，我找你来不是为了救我爷爷，而是为了完成爷爷的心愿。”

“心愿？什么心愿？”

阿青抹掉眼泪，眼眶仍旧是通红的，她站起身：“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爷爷不肯说，我知道他是担心我，毕竟这里进进出出太危险了。可是……………..我知道，爷爷他有心愿未了。我带你去见见他吧。”

阿青推开一间木门，门太破旧了，通体漆黑，看不清原本的颜色，“咿呀咿呀————”地叫唤，好像稍稍用一点力就能将其推倒。

迎面一阵阴冷气扑面而来，空气中散发着腐朽的气味，这种气味接近于夏天腐败的尸体的味道。

是死气。

浓重的死气。

上官无衣不用去看，光闻见这味道就知道住在这间房里的人已经油尽灯枯了。

因为阿青每天都砸打理，虽然房子破了些，但还算干净，与其腐朽之气截然不同，房间里亮堂堂的，外头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纸射进来，照两了屋子。

床上躺了一个年迈苍苍的老人，老人闭着眼仍在睡梦之中，他的皮肤干枯年老如粗糙的树皮，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尽是岁月刻下的痕迹。

上官无衣注意到，老瞎子的左手有六个手指。

阿青走到床边，先是用一贯少女调皮的音调叫了几声：“起来了老头儿，起来啦，太阳晒完屁股都要下山了，今天的青豆还是我一个人剥的，你怎么这么懒，怎么忍心让我一个姑娘家家的做这些活啊。”

阿青叫了几声，床上的人毫无回应。

阿青的语调渐渐低沉下来，她放下姿态，又喊了好几声，可是依然没有得到回答。

阿青抿了抿唇，沉默地立了一会儿，回过却对上官无衣绽开了一个笑容：“他最近总是这样，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睡，有的时候早上醒一次，有的时候半夜醒一次，你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和他说上话。我们先出去吧，让这个折腾了大半辈子的老头儿多歇一会儿。”

并不算开阔的房间里，在床角一侧，卷着一个铺盖。

阿青说老瞎子有时早上醒，有时晚上醒，也就是说她一直留在这个充斥着死气的房间里，寸步不离地照顾着老瞎子。

阿青与老瞎子住的这间房远看破败，近看更是破败。

原本白色的墙面七零八落掉着漆皮，斑斑驳驳的像是花了的半面妆，木门敞开的时候，右侧的斜斜倚在摇摇欲坠的墙面上，左侧下方破了一个洞，这门连老鼠都防不住。

上官无衣抬头目光顺着搭在房檐上的梯子一路向上，屋顶黑色的瓦片也被风吹日晒的褪了色，还少了几块，站在屋里的时候，少了瓦的那块地方有阳光直射进来。

院子里养了几只鸡，用围栏拦着，围栏的一边还用稻草搭了个简易的鸡窝，院子东边有一口井。院子前的空地上，种了一些时蔬。

生活环境虽然简陋了些，但是一切都被打理的井井有条。

只是这里距村里还有些距离，在阿青找来之前，老瞎子是如何一个人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

阿青从屋里拿了些米糠喂鸡，上官无衣站在一侧看着她时不时学着鸡咕咕咕的叫着，看上去十分快活。

一栋房子，一块地，一个亲人。

这个女孩子，要的永远是这样简单。

阿青喂了鸡，扭头见上官无衣站在梯子前：“晚上我拿些稻草先盖上。”

上官无衣问道：“还有瓦吗？”

阿青道：“你会盖瓦？”

上官无衣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说：“我可以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