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哥听了一圈,没表态,只随意点点头,又在付银子买那破符纸时想起什么一般,转口问起旁事。
“你这附近有赌坊罢?”公子哥道。
“哪儿能没有啊,这条巷子就数窑子赌坊多。”算命老头收着银子道。
“瞧得出来。”公子哥闻言笑了一下,那双狭长上挑的眼眸很是薄情地斜向坊间出入的百姓,从人群里几处悠悠掠过,语气难辨道:“高台戏子、坑蒙拐骗、地痞流氓、偷鸡摸狗。窑馆不提,赌坊总要聚于此。”
算命老头仿佛听得后颈皮一紧,干巴巴笑了,打圆场道:“欸,公子话怎么能这么说,便是多些寻欢作乐的,我们也就是些安分守己的小老百姓……”
公子哥又笑,“那这附近有几家赌坊可知?”
“五家,都是些小赌坊。”算命老头这回答得干脆,看了公子哥一眼,还给指起了路,“公子您这也想上赌场寻欢作乐一把?喏,您看往前走三丈,就有两家对门开,俩东家结了仇,还时不时打起来。”
话音刚落,左边那赌坊的门帘突然被掀了起来,一个黑影摔了出来,直冲右边的赌坊大门。
只听咚的一声响,那右边的赌坊木门开裂,而一个汉子痛叫着从折弯的木门上滚了下来,在台阶前跌的鼻青脸肿。
紧跟着,左边的赌坊里走出了几个个头不高的大汉,五大三粗的。
“吴老二,”领头的那个凶神恶煞地开骂,“没银子还敢上桌,活不耐烦了,上老子这儿空手套白狼!”
“滚远点,再叫老子碰上要了你的狗命!”
骂声才刚刚张开架势,倒地的汉子也还没来得及抬起头,被殃及的右边赌坊里呼啦啦走出了几个瘦却高的男人,正骂着“哪个不长眼的敢砸老子赌坊门面”!这几个穿着打扮倒是文绉绉的,可有些病容的脸色甚是阴鸷、不好相与,目光环视街坊时都活像是拿鼻孔看人。领头那个怒气冲冲的,到门前一瞧便知晓个原委了,这一捋袖子,先瞧了地上捂着胸口咳嗽的汉子一眼。这一眼可好,他嘴角一扭,竟是不急着寻对家赌坊晦气,当即阴阳怪气唤道:“唷,这不是吴二爷?”
“您这欠的,还差三十八万两的窟窿没补齐,再过两日可要再翻了,怎的,还有心思开赌呢!”
“您要是想赌,我们这儿和对面不同,那是时时刻刻都欢迎的。”
这话一出,左边赌坊那几个五大三粗、个头不高的汉子先变了脸,“操——老王八你怎么说话的!”
那似是姓王的赌坊东家冷笑着踏前一步,对对家赌坊的不满叫嚣充耳不闻,只管往那鼻青脸肿的汉子面前单膝蹲下,轻轻一掸汉子的衣服,接着自个儿的话道:“就是最好把前头的债还了,见人也好抬头,是吧?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您这打的欠条都有两尺厚了,要是旁的人——”他抽出插在腰间的匕首,往张口想说什么的汉子胳膊上拍了拍,那手抖的很,仿佛握不住匕首随时能给他捅个对穿,吓得这汉子一哆嗦,僵住了,“早卸了一双手脚抵债了。这还是看在吴二爷是咱们赌坊的老客、吴老爷当年又威名震苏州的面子上……”
左边赌坊的东家闻言笑出了声,“说的可比唱的好听,搬空吴家的,莫不是你打娘胎没见过的兄弟不成?”
这王老板猛然起了身,惊得那台阶上的汉子向后仰倒,一脑袋斜嗑在台阶一侧的架子上,滋出血来。可四周没人注意,王老板更是一脚从地上的汉子身上踏过去,直将那汉子踩出一口老血来。他身后几人也是一人踏一脚横穿而过,撸起袖子,嚷嚷起来,嗓门大似雷响:“他娘的黄老狗你找死,老子还没跟你算账——故意往老子门前踹!”
“狗屁!谁让你那破门不禁摔!关老子屁事!”
眨眼间,赌坊前的摊贩熟练地收摊往两侧遁走,而两伙人当街怼到了一起。
三丈外的算命老头见状,便和公子哥努嘴,“你瞧就是这样……”话未完,倒是先注意到公子哥正眯着眼、打量那个被揍了一顿还连受数脚的可怜男人,也不知是心生同情还是有几分好奇。算命老头瞄了一眼公子还未收起的钱袋,格外知情识趣地说了起来,“公子还是莫管闲事,那吴家二少落到这般地步全然是他自作自受!”
公子哥好似来了兴致,“说来听听,这吴家二少在苏州是个什么人物?”
“也不是什么人物,吴家二公子吴文浩,原也是我们苏州的富家公子。”算命老头道,“不过嘛,年少好赌,败光了千万家财。”
“他便是再好赌,这千万家财恐怕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败的光的罢。”公子哥哂笑道。
“诶诶!!嘘——!嘘!”算命老头闻言下意识地瞧了一眼不远处已经打成一团的俩赌坊护院,连忙同公子哥打了个眼色,“哎呀,公子您心里明白不就成了,怎还说出来了。”他缩着脖子在公子哥意味深长的挑眉中小声道,“这明眼人都明白当日定是赌场的人给做了局,这才小赌变成大赌,小钱滚成大利。”
“你不是说都是些小赌坊?这赌坊后头是谁,敢这般行事,不怕失了信誉往后没生意可做?”公子哥反问。
“这也怪不得那赌坊趁火打劫,都是那吴家二少自己造的孽。”算命老头道。
“公子您是初来乍到的,不清楚里头的干系,早几年吴家二少行事嚣张,这纨绔子弟啊年少时斗鸡走狗,仗着家底丰厚,与苏州城的达官贵人有些交情,没少得罪人。”他用下巴示意那王姓的赌坊东家,“闻说有一年冬日,王老板也不知怎么招惹了吴二少,硬是冷风雪天里跪了三日。您瞧他那手,已经有些不利索了,就是被吴老二作弄踩坏了。王老板罢,又是个记仇性子,如今风水流年转,吴家倒了,照这下九流里混出头的脾气,吴老二到现在愣是没缺胳膊断腿、活蹦乱跳有口气在,那都是奇了。”
“他倒是手下留情了。”公子哥语气不明道。
算命老头耸耸肩,“老话说得好,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我看公子您还是莫凑这闲家热闹,晦气的很,也切莫菩萨心肠——他吴老二啊,天王老子都救不了。”
公子哥没应,只是似笑非笑地摸着下巴,远远端详着滚到角落里想趁乱逃命的吴家二少许久,仿佛是要将这张面目记个清楚。待算命老头被他古怪的注视惊得心下微跳,面上展开疑惑之时,这公子哥才失了兴头般,赏了银子扭头走了,没有当真上前去寻那晦气的吴老二。
坊间的打斗终是引来了巡街的官差,匆匆散了场。
日头又攀高了些,但不见温暖,风与云搅成一团,将寒意摔在苏州城头上。
眨眼的功夫,风大了些,吹皱了一湖冷水,也吹皱了湖岸人的额头,赶着他们走。金鸡湖岸边的杨柳也瑟瑟发抖起来,树枝时不时地拨弄着闲闲停在底下的乌篷船。渔翁正提起空空如也的鱼篓,迎着秋风若有所思,也不知可否是为生计发愁,就听着有人喊道:“老伯,可开船渡人?”
那声儿听着就明亮飞扬、中气十足,唱一曲渔歌定是响遏行云。
渔翁心想着,一抬头,见一个俊地扎眼的年轻人牵着个奶娃娃正站在岸边杨柳树下同他说话。
来者可不正是带着白云瑞的白玉堂。
他与那包打听问过吴家之事后,未有照原定之意先会会吴家之人,就折道向东直奔金鸡湖。吴家之事他如今心头有数,甚至不能以古怪一论。毕竟家族兴衰、时运变转历来有之,遑论这吴家的人若当真如包打听所言,又是好赌又是好色,家境如此仍不知悔改的模样,吴家败了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多年未见终究是血亲难断……展昭性子里有几分侠者叛逆,但与父母亲厚,乃是孝顺之人。若非正事当前,他不肯因己引祸于亲,今日到了苏州吴家门前,岂会一时坐视不理——展昭迟早要搅和到吴家的烂摊子里去。
念及昨夜展昭言不由衷,白玉堂眉梢阴霾隐现,紧跟着想起那包打听口中的两位似乎烂到根底的吴家少爷,还有那卧病在床的展昭外祖……怕是比展家那群老古板更为棘手,尤其是那嗜赌如命的吴二少。所欠赌债好说,天大的窟窿也没有白五爷填不上的,可这人戒不了赌便是祸患,还须谨慎思虑一二。此事倒也不急,苏州到底人生地不熟,那吴家两位少爷到底是个什么品性、吴家倒了的根由,还得再同多方打听,一一核实……
只一条,那吴家外祖……
白玉堂心思瞬息万变,目色在日光下也沉了几分。
他带着白云瑞离城之前,是从吴家屋檐上绕道而过,且闻着浓重的药味和老叟含着痰闷声咳嗽声,或是当真命不久矣。不知是什么疑难病症还是因着年纪大了才病来如山倒,奇珍药材又可能否暂且将命吊住。无论如何都要联系白家……白玉堂收敛思绪,再落在乌篷船上的渔翁身上的目光闲适又冷冽。
展昭今日城西之行多半要费些工夫,他便是一来一去也当是来得及再做安排。
白玉堂对那渔翁抱拳微微一笑:“若能渡我二人至湖心岛,白某必有重谢。”
况且正如那猫所言,走货一案他们追查数月,耽搁得太久了,公私须得分明。眼下,还是先料理要紧正事。
秋风裹挟着寒霜打叶,卷起他霜白色的长衫,好似为这彬彬有礼的好颜色描了几笔炽烈杀伐之利。风又高起,天色一贯是捉摸不透的脸,此时在同片天下、几里之距,竟是东边晴日照、西边阴云起。城西遥遥的绿林丛中,展昭迎面撞了一阵疾风,风里还有一股浓重的花香。他猛然在树梢上蹲住了身形,也不知是被莫名其妙的花香冲到了,还是因着城东湖畔的背地里念叨,展昭按住鼻子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他也不知身在何地,似是不便出声,咬着唇强忍时整个肩膀都跟着抖了一下。
几乎是同时,抖动的树叶里斜划出两片飞叶,展昭神色不动,单腿钩住树枝,向后一仰挂在了树上,也躲开了那锋利如刃、来历不明的飞叶。他拎着剑扭身一翻,贴着树干稳住身形,再抬目望去。
林中树木高大,但远不至于遮天蔽日。
然而不远处却莫名笼着一阵灰蒙蒙的烟雾,打着圈缠绕在林间,将探查的视线隔绝于外。展昭凝神屏气观望片刻,才蹑足凑近,浓雾里花香扑了上来,叫人心觉该有一大片明艳的花海聚于此,才能有此刺鼻的奇香。
然而展昭定睛望去,雾中莫说花了,连树都是枯的。
不远处就是粉白的高墙,而至高墙前的一片空旷泥地里立满了石碑——
是一片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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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了!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