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让那一双儿女也同姮玥一样失去母亲?”
仇翾一惊,不由得望向身边爱女。
姮玥眼红红的,努力笑了下:“爹爹,莫一错再错了,珍惜眼前人吧!”
仇翾遮眼捂面,只道惭愧。
在仇猰看来,半生母子半生的恩怨都已并入方才挥斩而出的一剑,死的死,弃的弃,随风归于过往了。此后行出的每一步都是孑然独闯,走进他所向往的亲与爱,是他渴望的“家”。
他走了。走得无所牵挂又心有牵挂,牵挂在前方,无须回头顾盼!
屠兕取一方白衾亲手盖上了芳姑的尸身,余人统统绑了押往后院静待发落,唯剩下蔺氏同半疯癫的黎嬷嬷跌坐在撤了火把的昏暗院中,屋内的灯火还盛,却莫名显得冷冷戚戚。
“为什么?”蔺氏突然开口痴喃,“为什么他肯为一个卑贱的琴师做到这般地步?小时候,他明明很乖,很听话的!”
屠兕好意上前将她扶起,季貉不甚放心,开言叫住他。屠兕抬头笑了下,示意无妨。他问兵卒要来一领棉斗篷妥帖搭在蔺氏肩头,搀扶她往檐下走去。
两人走得很慢,他说得也很低缓:“因为后来,他独自走向江边的那日,后来,船还是来了。一艘商船,船主大善,不顾危险搭救难民渡河。偏偏天意弄人,遇上大风暴,刮断了桅,船身翻覆。备用的逃生小舟乘不下了,他抱着块破木船板在江上漂了一天一夜,命不该绝,为水贼的船所救。而他之所以能撑过一天一夜,是因为小舟上有个孩子一直牵着他手让他好随舟拖行,还喂他米糖吃。
“有人骂那孩子,打他,威胁要将他也扔进江里。他就把包米糖的油纸包伸到舟外放在仇猰的木板上,将他推开一些,反过来威胁他们放过仇猰来换仅有的那几块米糖。他们同意了。他便把垂在江水里的手提上来,原来啊,他手腕上绑着带子咧!是琴囊束口的抽带。另一端缠着仇猰。
“水贼也是流民落草,救了人载回水寨,女的留下男的杀光,十岁以下的小孩子就统统撵出去。那孩子为师父求情,宁愿代死。水贼笑话他,没放了他师父,还把他也留下了,说细皮嫩肉的,将就玩儿玩儿。结果半夜里,仇猰一个人摸回去了。那是他第一次杀人,说跟杀畜生差不多。他见过村里头杀鸡宰羊,一刀对着心窝子捅进去,或者抹脖子,特别利索,连声儿都不会有。水贼们想不到去一个才八岁的孩子敢趁夜逞凶,猝不及防之下竟被他一路杀了进去。他没有刀,逃难路上捡的一枝断箭,箭头磨一磨绑一绑,还挺趁手。
“他也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水贼,就只顾着杀人找人,把水牢里所有人都放了。那些女孩子身上还趴着喝醉了的水贼,仇猰也一并杀了。有人尖叫大哭,惊了水贼,一群人逃的逃,反抗的反抗,他看见那孩子被师父拖着一起跑出去了。最后他也跑了出来,但再没有找见过那孩子。就记得,那孩子脸上有块黑黑圆圆的疤,跟胎记似的。”
蔺氏听得两眼发怔,脸上一时哭一时笑,神志恍惚。
隔着一道门槛,屠兕立在外头礼貌地朝蔺氏欠一欠身,离去前最后一言:“所以小郎君是他的命,害小郎君便是要他的命,今夜,您第三次抛弃了他!”
屋前空荡荡的,兵卒们全撤到了院外,此地仅余一名疯妇陪着蔺氏,听院中寒风拨弄枝叶奏起萧瑟的冬音,无比孤冷。
“是我抛弃了他……呵,对,是我,是我先抛弃了他!是我不要他了,是我,都是我呀……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