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病,天知否?”
林均的脑子里突然冒出这句话。
他很快就想起来话的出处,高考语文背诵篇目《沁园春长沙》的拓展阅读,在格调普遍委婉刻薄的文骚笔墨里十分格格不入,让人印象深刻。
要问天知否,首先要有天,林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水笔盖上的钢制挂钩,为自己胡言乱语的打油诗拍节奏,讲台上的声音飘远了,他的视线毫无自觉地飘到斜前方的窗户上。
天空就局限在四条带着铁锈的窗户栏里,失去横向的广袤作掩盖,暴露出深渊的本质。
如果凝望天空者也将为其所凝望,那么此刻这一道人类的注视,以及注视中人类自己也不能厘清的种种迷茫怀疑,不甘和质问,是否也能得到应答?
可惜天空平静极了。不卷一片云来雾往,也不作一声惊雷骇电,只露出一副不谙人事的清高面貌,玉体横陈在遥不可及处,而众生就刍狗一样自发地撑起这具庞然之躯。
久而久之,负重成为一种习惯,沉默变成一种美德,大家都闭上嘴,自己撑起一片爱戴畏拜的天。绝望的人不敢声张,自诩聪明的也难免被倒打一耙,尚存奢望的,自然更加努力抛洒血肉,这样巧妙的驱使机制,实在浑然唯有天成。
林均的思绪在剑走偏锋的路上被教室里越来越浩大的声势打断了。
他收回视线,在偌大的阶梯教室里环顾一圈,发现大多数人和他上一次观察他们时一样该干什么干什么,有脖颈灵活左顾右盼的,也有目光凝滞老身入定的,就是没有在听课的。
只有坐在他左边与老师始终保持翻页频率一致的男同学,正在用一支过分扎眼的亮黄色荧光笔划课本章节下的小标题。
林均认识这个男生,这是他在班里少数记住的几张面孔之一。
江思,这一届法学院新生的临时召集人,按照常规发展应该就是钦定的第一任班长。
从经验主义的方法论来看,对课本报如此热情态度的学生干部多半不是亲民派,林均心里有些怅然。
可惜吗?似乎也谈不上。
要说实话的话,林均从来没有发自内心地产生过为人服务的精神,他并不以此为荣,但也没有被驯化到以此为耻。
然而种种机缘巧合,他从初二到高三整整做了五年的班干部,虽然过程谈不上多闹心,但仅仅是应付各种形式套路,也让他对责任二字逐渐产生一些不太积极的看法。
突然提高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注意力。
“新民主主义革命本质上还是一种资产阶级革命,但是又和传统的资产阶级革命不同……”
教近现代史纲要的中年男老师坐在讲台后面,一脸不知民间疾苦地照着幻灯片宣科。
经过一节课的观察,林均基本看出这老师应对学生的习惯。
每扬起一阵过于明显的嘈杂,就用右手两根手指推一推眼镜,冷肃地用目光巡查一番,等各个发声源逐一把嗓门收敛下去,他脸上的温和神色才复原出来,开口时又是一副衔接自然的和蔼腔调。
这转变流畅得让人同情,然而同情的人终究是少数,且少数中的多数又是不愿意做少数的,于是多数和少数又把头凑在一块,各怀鬼胎地混为一谈。
林均的课本摊开在桌子上,他头顶正上方的三叶风扇摧枯拉朽地转,把翻开的书页撩拨得左右不定,一阵阵“呼啦啦”地翻飞。
他听得心烦,把手伸进桌肚拉开书包拉链,抽出笔袋横压到书上。
两秒过去,他发现这好像不是自己的笔袋。上课前他为了避免自己太容易拿到手机,特地把书包挂在椅背后面,桌肚里的书包显然不是他的。
江思善解人意地轻咳一声,替林均省去了思考如何给出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的时间。
“你要借笔吗?”他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但听起来却有一种春风化雨的轻柔。
是个做开导工作的好料子,林均不着边际地想道。
“拿错了,不好意思。”他侧头对江思歉意地一笑,“我帮你放回去吧。”
“哦……好。”江思反应慢半拍地点点头,“谢谢。”
林均把那个笔袋塞回江思的书包里,转身拉开自己的书包拉链,在手机和笔袋之间短暂地犹豫了一秒,选择了前者。
他把手机放在右边翻开的书页上,留下左边被风扇吹起的书页挡住侧面的视线,虽然他不觉得认真听讲的江思会把注意力分给他多少。
手机一直开着静音模式,他绝不会让自己的手机陷入众目睽睽的尴尬。即使设置出故障,耳机孔也插着线。
林均来学校前刚充满电,现在电量还有九十多,四千毫安时的大电池,五点五英寸的小屏幕,对于他这种不玩游戏也不下不必要软件的轻度使用者,续航时间能达到一天半以上。
这是他暑假新买的手机,之前的手机在生日那天被他弄丢了。
林均已经不记得那天林至是怎样如入无人之境地走进他家的门,在饭桌旁边自然地找了个位置坐下,若无其事地给他递来一个包装隆重的生日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