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场面积不小,标准的八条四百米跑道,大概最近翻新过,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塑胶味。被跑道围在里面的大草坪似乎没有得到经费垂青,一副饱经风霜的面孔,人工草皮半黄不绿,还有几块看形状明显是人为造成的斑秃。
操场上没有人,这个点体育课大概都结束了,主席台后面的出口已经被锁上门闩,需要找其他地方出去。
林均在操场西侧的露天篮球场后面找到一个垃圾处理站的出口。这五六分钟里他的手机上已经打来四通电话,还有十几条短信,都不是林至的号码,这让他没时间犹豫。他摒住呼吸,快速穿过那一排散发出各种新鲜异味的垃圾桶。
垃圾站后面就是男生宿舍,男生有五幢宿舍楼,楼号从四号排到九号,校医院就在最尽头九号楼的后面。
宿舍区里都是穿着作训服的东江学生,林均走在他们中间,挑衅的眼神从四面八方向他刺过来,在这种环境即使无意的对视也会带来麻烦,所以他一路都保持着谨慎的低头姿态,总算波澜不惊地走到校医院。
219,217,215,213……林均在213停下脚步。
往前两扇门的207门外,对峙一样地站着两拨人。
林均在靠门那一边看到了替他弄寝室的那个年轻男人,那人站在人堆中间,在和对面一个皮肤黝黑的高个子男生比划着什么,气氛有点僵硬。
站在那人旁边的小个子男生第一个看到林均,眼睛一亮,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人,所有人都动作一致地朝林均的方向看过来。
眼神是迥然各异的。小心的,大胆的,平静的,警惕的,还有过分狂热的,最后一种占最大比重,让林均十分不合时宜地想起老妈。
于是他自然地把步伐摆动过去,一手插兜一手握着手机,右边的耳机线垂在胸口,黑色双肩包单背在右肩,一个泯然众人的大学新生形象就这样准确地演绎出来了。
戴眼镜的年轻男人从人堆中抽出身来,走到林均面前。
“你总算到了,”他对林均说,脸上的笑容有点憔悴。
“没叫到车,我坐公交来的,坐过了一站,”林均脸不红心不跳地说。
那人理解地笑了笑,“是,这儿的车一般都不停高职。”
“别耽误时间了,让他进去吧。”黑皮肤的男人在旁边突兀地打断道。
站在他面前的小个子男生正要张嘴说话,被戴眼镜的男人用眼色拦住了。
“老六说得对,林均,你先进去吧。”
他把手放到林均肩膀上,安抚性地按了按:“没事的,你哥今天状态不错,你进去和他说说话,我们都在外面等着。”
“……好。”林均有些茫然地点点头。
他在所有人的视线里走进那间病房。房门在身后被人轻轻地带上。
病房里有两排八个床位,每两个床之间都隔着一层白布帘,发锈的挂帘轨道悬挂在高度堪堪超过林均头顶的半空中。
他慢慢地往前走,身体时不时被随风飘起的布帘打到,一股挥发的消毒酒精味将他牢牢禁锢在中间。
风的来源是房间尽头一扇大开的窗户,窗户下面有一张床,那张床外的白布帘被完全拉开到两边,用两根绳子粗鲁地束起来,林均走近了些,发现那两根绳子都是鞋带。
这画面凋敝又敞亮,让林均这种对矫饰风格深恶痛绝的人看得很痛快。
背景铺陈完善,人物当然也配合应景。
一具明显病态的男性躯体搁置在床板上,形态是一种几乎没有起伏的服帖,林均找到一双被血丝占满白眼球的眼睛,红与黑正在眼眶里面分庭抗礼。
他与那双眼睛对视片刻,心情介于一个奇妙的混合:既震撼于对方的外观在短短一礼拜发生的骇人变化;另一方面又毫无共情产生,开始思索如何为自己的无动于衷作些蹩脚掩饰。
但话还是要说的,毕竟谁的脚步都不能停在这里,总要找到一条路走。
林均走到窗边,关上窗户,拉紧把手,从邻床搬来一张板凳在林至床边坐下。
“你生病了。”他平静地对林至说。
“是啊,”林至的声音里有明显的倦意,“我不是跟你说了吗。”
“没说有这么严重。”
林至望着他,露出一个苦笑,“我也没想到。”
“你去医院看过吗?”
“不用看,”林至说,“这不是医生能治的。”
“那你打算怎么办?”
林至静静地看着林均,把手放到他的手上,力气微弱地握了握。
“你可以带我回家吗?”
怎么办?
总要找到一条路走。操心这条路是曲是直,只不过是幸福头脑发情的消遣,等自以为是的聪明劲挥发殆尽,总要殊途同归做物理运动,以免变成静止的疯魔。
对于他这样一个静止太久的人来说,有一条姗姗来迟的路已经是如释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