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黎聿怀想象中的狂风暴雨,鹤丘聿晚没有任何动作。
然而有一个欺君之罪的把柄在他手里,黎聿怀控制不住的焦躁不安,双手指节都被他咬得通红。
南华刹倒是满不在乎。
鹤历四十八君四十一年,七月二十一日。
北岭行宫,长欢殿。
“忘悲。”南华刹枕着胳膊躺在殿外的廊道上,抬手玩着黎聿怀的一缕头发,“你想过出宫吗?”
黎聿怀墨发胡乱用簪子别在脑后,几缕不安分的松散的垂到木板上。他斜倚着柱子看着经书,一条腿在廊道外晃着,闻言动作一顿。
他转头望向南华刹,墨色的眸子逆着光显得有些湿润。
南华刹线条分明,五官深邃,眉眼里总是带着些洒脱的懒散,许是寺庙里长大的孩子总是对世事看得更开些。
南华刹暗红长袍半解,懒散的躺在朱红色的木板上,眸子在光下微微眯起,铜铃和屋檐在他身上留下静谧温柔的光影晃动,倒是掩了几分他身上凌厉的煞气。
黎聿怀低下头,目光落回书上,心思却不在书上。
他握紧了书问道:“去哪儿?”
南华刹笑得灿烂,把黎聿怀的头发缠在手指上,轻声道:“天下这么大,去哪儿不行?”
铜铃发出清脆的响声,几朵栀子花在飘渺的日光里打着转的落在书页上。
世间熙攘,山河锦绣,去哪儿不比呆在这肮脏的华美牢笼里强?
黎聿怀沉默了一会,敛了眸子,把头低得更低了,墨发垂下来遮住脸庞。他近乎微不可闻的问道:“……和,和谁?”
南华刹愣了一下,好笑的看着别扭的黎聿怀,特意逗他道:“我自己啊,天高路远,干嘛非得带你这个拖油瓶?”
……拖油瓶?
黎聿怀咬了牙,回手就把手里的书扔在南华刹脸上。
南华刹觉得气急了的黎聿怀和被抢了食的长欢一模一样,但是比长欢可爱多了。
他把脸上的书随手一扔,抓住黎聿怀的手腕把他扯到自己身上。
黎聿怀猝不及防被他拽了一下,脸撞在南华刹胸口,他红着耳朵就想起来,却被南华刹揽住腰,撑在木板上的手一滑,整个人压在南华刹身上。
“山河清平,四海潮生。”南华刹抬手把他的头发轻轻理到耳后,“这辈子都只和你一起看。”
黎聿怀被他眼里的璀璨晃了眼,洁白的肌肤控制不住的泛红。
他转头躲开南华刹炽热的目光,强忍着得意的笑容道:“我可是你主子!主,主子在哪儿你就得在哪儿!”
南华刹眼看他笑得开心,宠溺的笑道:“是啊。主子在哪儿我在哪儿,除了主子身边我哪儿也不去。”
叫主子就叫主子呗,南华刹向来能屈能伸。
这辈子还长得很,有的是时间教育这小子,总有一天能叫娘子。
黎聿怀挣脱他手臂,跪坐在他身旁,确认道:“就你和我?”
南华刹挑了下眉毛,抬手扯住他的脸庞道:“怎么?不舍得?那个十一王子比我还好?”
黎聿怀任由他放肆,难得傻笑得露出两颗虎牙。
“啊对!今天还要去见息儿!”黎聿怀突然想起来,一边把头发全部别起来一边起身往殿门跑,“等我回来我们商量怎么出宫!”
黎聿怀穿着南华刹以前的暗红色袍子,丝毫没受旧衣的影响,反而愈发唇红齿白。白玉簪子的梅花吊坠因他的跑动而欢快的晃动,几缕墨发不安分的漏下来,给少年添了几分灵动。
黎聿怀冲着南华刹挥了挥手,笑嘻嘻道:“息儿没你好!但是我们今天说好了!”
南华刹半坐起身,手指还保持着捏黎聿怀的脸的动作。他看着重归寂寞的庭院,怅然若失的望着自己的手指,然后不明所以的紧握起来。
总感觉不抓紧的话,就抓不住了。
南华刹心中莫名不安,正出神,听见身后长欢烦燥的叫了一声。
南华刹回头,无奈的露出一个笑容。
长欢不知什么时候叼来了鹤丘聿晚给的赤红发带,想玩还蠢,被发带缠得死死的,正一边叫唤着一边奋力挣扎。
南华刹看着长欢自己挣扎了好一会,到底是无奈伸手,轻轻拽起发带的穗子,笑道:“长欢,你这叫作茧自缚啊。”
作茧自缚。
南华刹心里咯噔一下。
他心悸得厉害,慌乱中没顾上长欢。迟迟没从发带里脱身的长欢烦燥的抓烂了一旁散开的书页,压坏了好几朵栀子花。
书页撕裂的声音传来,南华刹回神,看见书页被长欢斜斜的扯下一角,破碎的一角书页在光影斑驳中有着奇异的美感,然而上面完整的只有一截话。
世间空苦,诸行无常。
南华刹强压下心中的不安,把长欢从发带里解出来,缓慢而僵硬的把《大般涅槃经》放回殿内。他看着光影错落的殿内,心慌意乱的坐在殿前九级台阶上。
殿内栀子树花落了大半,一地零星的栀子花添了几分寂寥。
南华刹从没见过像宫里这样高的栀子树,听其他侍卫说,这些树差不多百年了。
那还是鹤历四十六君八年的时候,四十六君将自己的三哥思君侯囚禁于忍冬殿,在忍冬殿遍栽栀子花,就连忍冬殿能望到的值房都栽满了栀子花。
可惜鹤历四十六君十七年,思君侯还是在荷花湖跳了下去,看都没看四十六君一眼。
从那以后荷花湖变成了思君湖,栀子树被当成了冷宫的代表,北岭行宫哪个殿若是种了栀子树,侍女侍卫便心下明了。
也是从四十六君开始,鹤丘王族最忌讳的就是王子间交往过密。
倒也可笑,明目张胆囚禁亲哥的就四十六君这一位开天辟地的主儿,典型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南华刹一边摩挲着长欢的毛,一边自言自语道:“长欢啊,还好我家忘悲没长歪了,你说王族这群人是不是都对亲情扭曲过头了啊?不是兄弟相残就是强迫囚禁,还出了四十六君一个脑子有病的,自己过了界,就连后人关系好都不让……”
南华刹没了声,他变了脸色,慌慌张张往外跑,还在台阶上绊了一跤。
黎聿怀自然知道王族的忌讳,所以每次都偷摸着见鹤丘聿息。
若他的身份是名义上的九王子,与胞弟交往过密,逃不了惩罚;若他的身份是黎将军之子,与十一王子交往过密,依旧是活罪难逃。
可是明白又能怎么样呢?
鹤丘聿息只比他多些母亲的关怀,没他聪明通透,也没南华刹那样忠心追随的侍卫,还对谁都天真烂漫的信任着,十岁的孩子又乖巧可爱,看见他的时候眸子闪亮如星辰。
黎聿怀狠不下心。
思君湖一半是繁茂的荷花,一半是清澈的湖水。